拇指一路往下摩挲,陆景冥仔细抚过她的颊边,想找出人皮与皮肤相贴的漏处,不管他看得有多认真,他都找不出一处破绽。
寻常易容术遇水即破,她在入选临生阁那一日就碰过水,面容还能保持原样,料其技术,已不在寻常之下。
他没想到,她易容的技术竟然如此好,好到堪称完美,让他束手无策。
陆景冥顿住手上的动作,正欲深思寻找解决办法,右手在这时忽然被人扯下,紧攥掌中,才集中起的注意力被此举分散了去,他侧目而视,迎上了她不悦的目光。
“陆景冥。”王逸然严肃地盯着他,认真且有些凶地说,“你不许碰我。”
让人听不出情绪的一句话,但瞧她脸上的神情,应当是不喜欢的,无论是他的行为,他的触碰,还是他的这个人,她都不喜欢。
“你讨厌我?”陆景冥明知故问。
“讨厌。”她身上酒气愈浓,低下头说出心里话,紧紧攥住手里温热的大掌,再不让他多动一下。
“你讨厌我讨厌了很多年,半个月……”陆景冥还记着她说过的醉话,都说酒后吐真言,不管她再怎么纠正,反应,她说过的话,都不可能是假的。
他们确实认识了半个月,也可能认识了好多年,只是这些年的认识,很有可能发生在不同的场景,过往、将来,梦里、梦外……
陆景冥不禁反握住她的手,呼吸倏屏,连着心跳都慢了两拍,又期待又惊愕地问:“是吗?王璇?”
王逸然没回应这声称呼,只抬起头,静静地与他对视,那目光里有茫然有冷淡,就是没有喜欢。
陆景冥被这眼神刺了一下。
他向来不会在意别人的眼光和看法,可如果看待他的人,是梦里的王璇呢?他还能做到不动情绪,不受影响吗?
想来是不能的。
若面前的姑娘真是梦中人,那梦里的一切,都会因为她的存在,变得真实,不虚假。
她的陪伴不是假的,她的逗趣不是假的,她的及时出现与相救,更不可能是假的,从始至终,假的只有她的名字和长相。
得不到她的回应,陆景冥更加激动难耐,他很想窥清她的真容,以至于,连她的话都没有听。
她不许他碰她,他偏碰,反正比触碰更过分的行为,他都做过了。
他无视她厌恶不喜的眼神,钳住她的挣扎,怕她跑了似的,紧紧攥住她冰凉的手掌,低下头,闭上双眸,使出灵力,开始探寻存在于她脑海里的相遇记忆。
冰润的力量闯过她的过往,根据她接触过他的符纸、本命剑力量,将他带到了一处陌生又血腥的地方。
冬风瑟瑟,不远处的两道身影在死人堆里激烈缠斗,画面模糊混乱,陆景冥看不清他们的脸,只能看清他们的外形。
占据上风的那人,衣着与他一样,玄色锦服上金莲绽放,鹤鸣翱翔,而处于下风之人,红衣胜血。
这颜色,正是王璇所喜欢的。
看到这儿,他立马将目光锁定在红衣女子的身上,为了看清楚他们的面容,他不断踩着枯黄色的荒草,朝前走近许多步。
在他凝聚意识,加强灵力期间,战局逐渐停歇,画面清晰入眼,陆景冥瞳孔骤缩,骇然地看着不远处的女子被人一剑穿心。
呼吸瞬间凝滞。
陷入一片死寂的环境里,持剑之人似觉不够,又握住剑柄,将剑往她的肩前送。
锋利无比的东西割扯着她的血肉,让她感受完钝痛,才将剑身从她的胸膛里猛然抽出。
身受重伤的人骤然失力,双膝跪地,陆景冥疾步上前,想扶住王复笙,动作却在看见旁人的那一刻起,顿住了。
他再没有蹲下去的想法,视线由下往上,定格在了那把伤害过人的剑上。
那剑红了半截,锋芒逼人,剑柄之处刻着一条白龙,细节至极,龙鳞肉眼可观,祥物从尾至首盘旋其上,目似红珠熔铸在最正处,剑格金莲朝下盛放,霜白剑身有银色符纹一路往下延。
这重如千斤的物品不是别人的,正是他的本命剑,只受他召唤使用的本命剑,此刻却被别人握在手里,并且用它,刺穿了王复笙的心脏。
杀己之仇,不共戴天。
怪不得她那么恨他。
只有一次的生命即将被别人夺去,她如何能做到不恨?可惜,她恨错了人,却也没有完全恨错。
这些伤人的本命武器,都是他的。
陆景冥转头,盯向那个让他感到诧异的男人,那人的相貌与他一模一样,就连额头上都有柔水灵印,也不知道是画的,还是生来就有。
王复笙不熟悉他,误将男人认成他也正常,她其实并不蠢,只是被现实蒙蔽了双眼。
那男人有的特征,他都有,包括左肩膀上的伤口,证据确凿,她可能怀疑过真相,但也只能做到怀疑这一步。
腥风阵阵令人作呕,陆景冥不禁皱起眉头,冷淡地看着那个冒牌货垂下手,剑尖上的血一滴一滴落在地上,在那利刃之间,穿刺过一颗圆润饱满的东西。
那应当是灵丹。
说不定,她就是失去了灵丹,使不出灵力,才会走上邪门歪道,修习禁术。
他在心中猜测着,冷淡地看着男人眼含心疼,朝王复笙走近,那目光,仿佛在怜惜喜欢的人。
好可笑。
又心疼她,又要杀她。
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去心疼?
陆景冥快男人一步,蹲下身子,伸出双手去扶王复笙,她低着头,感受不到他的存在,但他可以感受到她在发抖。
她年少,平时用灵力帮她疗伤她都受不了,如今被利剑刺穿心脏刺穿胸膛,她一定很痛。
陆景冥不忍看她继续痛苦,扶住她肩膀的双手开始输出灵力,为她疗伤,他期盼着她能好受一些,见她仍是颤抖不止,才恍然想起,这不是现实。
他帮不了她。
好无能为力。
身后的男人步步紧逼,脚步犹如催命声,“逆流经脉,虽能短暂提升实力,却也会因此有暴毙身亡的风险。”
冒牌货眼里,又流露出让人感到恶心的心疼之色:“你从哪里学来的邪门歪道?”
这句话,也是他想问的。
她总是不顾惜自己身体,喝酒是如此,修习禁术更是如此,陆景冥起初不理解她的行为,直至想到她的走投无路,才立马明白,无奈过后,叹息连连。
他很好奇,想看看她真实的模样,但她一直不抬头,只说了一句话,让对面的冒牌货照做:“你蹲下来,我就告诉你。”
陆景冥与男人一同等待着,等来了她含血的讥笑,疯癫至极,却心计用尽,“你以为你赢了吗?”
伴随着这句话的,是她想要抬头的动作,他扶住她肩膀的力道一紧,以为她就要露出真容,没想到,在她刚抬起头的下一秒,他就被迫退出了她的神识海。
期待落空,陆景冥愠怒地睁开双眼,转头,看向突然出现在酒楼门口的人。
醉酒的王复笙早在看见程流芳的那一刻,就拼命挣脱开了他的束缚,乐呵呵地朝外跑去。
灵力中断,他白忙活了一场。
“大美人儿!”王逸然脚下生风,高兴地冲向程流芳,醉醺醺的,身形不稳,几次要摔倒在地。
程流芳见状赶忙疾步上前,将她搂到怀中抱着,问向蹲在柜台前的男人,“你这是给她灌了几壶酒?”
陆景冥忍住恼意,捡起掉落在地的金色长铃,站起身来,面无表情地为自己解释:两杯。”
“两杯?两杯就醉成了这样?”程流芳不信,“你给她灌了什么酒?那般烈。”
“黄酒。”
“黄酒?那也不烈啊……”程流芳纳闷,才明白过来,可能不是酒的问题,是人的问题,于是抱紧怀里的人,不让她软下去,盯着她的面容,又问:“你对她的脸做了什么?”
“没什么,只是想延长一下她的易容时间。”计划被人打断,陆景冥顿时没了心情,走出酒楼前,又抬手在她脸上覆下易容灵力,看着她的脸变回原样,才抬脚跨过门槛,对着程流芳道:“走了,你将她抱回去。”
“行。”程流芳二话不说,将王逸然打横抱起,她真的太轻了,一点肉都没有,也不知道是吃不好还是挑食,抱起来轻轻松松,丝毫不费力。
“你来这儿做什么?”
陆景冥:“吃饭,约人。”
程流芳:“约谁?”
陆景冥:“一对能助力君庆案件进展的父子。”
程流芳:“你打算怎么做?”
陆景冥:“让那些人求我。”
程流芳默然,大抵明白了他的意思。
……
夜深时,四人才回到丞相府,各回各的屋子,将王复笙抱到床上后,程流芳本来想着去沐浴更衣,奈何醉酒的人不同意,死死抓着她的手,连眼睛都没睁开,就开始醉醺醺地说着软话,让她别走。
她没辙,想到这姑娘没爹没娘的,怪可怜,于是大发慈悲,陪在床前,伸手揉了揉她发红的额头。
寅时,程流芳困乏地眨了眨眼,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正想脱鞋上床躺着,忽见一直睡着的人睁开了眼,呆呆地盯向地面。
“你醒了?”
“?”王逸然没想到旁边竟然还有个人,她将注意力收回来,惊喜地看向程流芳,“你怎么来了?我不是在酒楼吗?”
怎么突然回到自己房间了?
难不成,是……
“是我把你抱回来的。”程流芳瞧她眼睛亮晶晶的,笑道,“你才喝了两杯黄酒就醉倒在酒楼了,我找到你时,刚好看见陆景冥握着你的手。”
“?”
她懵了懵:“陆景冥握我的手干什么?”他绝对不会占她的便宜啊,排除这个可能性,他的行为举止,很有可能是发现了什么。
想到这,王逸然慌了慌:“他还对我做了什么?”
程流芳:“没做什么,就是撤去了面具上的灵力,让你的脸恢复了原样,不过,我的出现,貌似让他有些生气。”
“生气?”她细品这两个字,觉得不对劲儿,“他好端端的生什么气,该不会……你突然出现,打扰到他的好事了吧?”
“好事?”程流芳用异样的眼光打量她,“你跟他,能发生什么好事?你们……”
“不是你想的那样!”自从听过徐颂的话后,王逸然就对关系二字很是敏感,急忙解释,“我不会和他做那种事的!”
“我还没说是哪种事呢,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
王逸然扶额,无力道:“反正,不是你想的那种意思,我说的好事是指,他很有可能,想趁着我喝醉的时候,撤去面具上的灵力,看看我易容前的样子。”
程流芳道:“不会吧?他跟我说,他撤去你面具上的灵力,是想帮你延长一下易容的时间。”
“早不延长晚不延长,偏偏在我喝醉以后延长,你真觉得他有那么好的心?”
“不觉得。”
“那不就行了。”王逸然抬手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懊悔道,“喝酒真是误事,也不知道他到底对我做了什么,我只依稀记得,他拿着一串破铃铛哄我。”
这种事别人做起来正常,陆景冥做起来,会变得很怪异,他平时总是冷淡,面无表情的,哄人?听上去就不像是他能干出来的事。
能做出来,说明他别有居心。
“他那样的人,竟然也会哄人?”程流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八成是嫌你不安分,想让你听话吧,他握着你的手时,你明明在挣扎。”
“都挣扎了还不放开。”王逸然更加确定,“他一定是不怀好意,想查探我的身份,你不知道,我在酒楼时,给他倒了两杯毒酒,次次都被他躲开了!”
程流芳:“他这么聪明?”
王逸然:“对!他肯定怀疑我了,才对我多加防备。”
程流芳:“那你岂不是危险了?”
王逸然:“危险什么?这一天,早晚要面对的,不为了我自己,也要为了王君庆,对了,你想见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