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言无译带着文同,以一种审视的目光观察着屋内的景象;屋内,众人垂首行礼,周冕的头垂得有点低,叫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有那么一瞬间,就连隔壁邻居呼吸的声音,人们仿佛都听得见。
言无译扫视一圈,看了看地上的仿生人和破裂的碎片,最后将眼神在方才脸上停顿片刻。
他脸上有溅上去的营养液。
这样想着,言无译伸出手,想要替他擦去营养液,却被方才躲了过去。
几人都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也不敢出。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般,言无译垂下手,开口道:“解决了?”
“解决了。”周冕轻扫一眼地上的芯片,示意手下打扫战场后,便抬眼看向言无译,“会长,回去再从长计议。”
夜,漆黑的夜。
远处瞭望塔射出一束光,在丁达尔效应的作用下,光束犹如一条长臂,缓缓地挥了过来。
偌大的露天回收站里,一名女孩正奋力地从废铜烂铁中找着什么。
“手臂?太多了;肚皮?不完整……等等,这是……”
女孩将身子趴到最低,试图捞到那件物什。
终于,她抓住了它。
然而,废铁堆不堪重负,稀里哗啦滚落一地。
她从废铁堆上滚下,却紧紧抱住东西不放,就好像那是什么稀世珍宝。
女孩胡乱擦了把脸便看向怀中的东西。下一刻,她的脸上露出欣喜若狂的表情。
是头部!居然是一颗完整的仿生人头部!
头颅结构完好无损;脸上的肌肤虽然有些污渍,但并未被破坏;她仔细检查一番,发现用于同躯干相连的电线居然也都在。
如果送到那位女士那儿,一定能卖个好价钱!
“谁在那儿?!”
女孩立刻噤声,躲进破铜烂铁堆的阴影里。
警卫搜寻一圈无果后,便继续巡逻下一片区去了。
约摸凌晨四点,夜空中仍然是月明星稀的一片。
女孩按照和那位女士约好的那样,按下门外一个不起眼的按钮,然后既快且轻地敲了五下门。
果然——下一刻,门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那声音由远及近,最终停在门前。
门开了。
一位满头银丝的老妇人站在那儿,笑容可掬地看着女孩,身后橙黄色的灯光为她镀上一层暖色。
“进来吧。”妇人邀请她到垫着毛毯的软椅上坐下,“今天带来了什么?”
“我发现了……这个。”
女孩从随身携带的布袋里掏出一件物什,妇人定睛一看,原本轻松惬意的表情顿时变成欣喜与凝重并存。
“你真的……总是能出乎我的意料。”妇人说着,到卧室里翻出一本小簿子,“会用现金支票吗?”
女孩听见这话,就算不会也必须会了。
老妇人填下必要的信息后将支票递给女孩,女孩看见那个数字后惊得瞪大双眼,连连摆手:“这、这太多了,我不能收……”
“物品的价值取决于需要它的人而非售卖它的人,这件东西很重要,它来得很及时——所以你一定得收下。”
女孩回到家里时仍感觉自己仿佛踩在棉花上一般。她关上门,冷风从墙缝灌入,把她冷了个激灵。
“妈,我回来了。”她绕到女人背后,摊开支票,“今天我赚了这么多钱。”
女人正忙于饭菜,抽空敷衍道:“又赚钱啦?我们迁迁真棒,妈给你做好吃的。对了,你爸今天工作忙,又回不了家,就咱娘俩……”
女孩一听就知道妈妈没看她手中的纸张,她几步窜到女人面前:“不是,妈,你看——”
女人凝神一看,手中的锅铲差点吓掉。
“个,十,百,千,我的天呐……”一阵欣喜之后,女人的表情倏地严肃起来,“迁迁,你老实告诉妈妈,这东西哪来的?”
女孩将今晚的遭遇告诉了妈妈,女人越听越兴奋,已经盘算起了这笔钱该用在哪些地方:“咱们可以换个好点的房子,这样晚上睡觉就不冷啦;你爸的鞋穿了很久都不保暖了,正好可以给他换一双;对了,你还可以回学校继续读书……”
女孩一脸希冀地听着母亲对未来的规划,听到这儿时,她终于坐不住了。
“读书?!我可以回学校读书了?!”
女人温和地看着她,柔柔地笑了笑:“当然啦,这可是我们迁迁赚到的钱……”
徐迁于睡梦中苏醒时,母亲的笑意逐渐变为一片黑暗。
她睡不着了。
上班时间九点,她每日不到七点便醒了。
她睡眠浅——经历过那个冬天后,很少有人能睡个好觉。
徐迁如同往常一样,起床、洗漱、吃早餐、和“父母”告别,抵达协会时,正好八点五十。
上楼,去了趟厕所,又去茶水间接了壶热水,回到工位上时,正好九点。
“徐工,早上好。”
徐迁头也没抬:“早上好。”
她喝了口水,却在瞥见门口的人时惊得松开了手。
保温杯掉落在地,热水洒了一地,下属惊呼“小心”,替她打扫干净。
周遭一片杂乱,但徐迁听不见了,她什么都听不见。
她绝对不会认错——尽管只是侧脸,尽管过去了十余年,但那个人的脸,和她那夜送到那位女士家的头部竟有七分相像。
方才轻车熟路走进反仿生人协会大楼,窜进言无译的办公室。
言无译抬头看他一眼,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纠结一会儿后他开口道:“你来了?准备一下,我们出发。”
说完,他不再看方才,只用余光悄悄观察。
自从那夜后,二人再没见过面。
言无译离开后,有些担心那夜的事会不会给他留下阴影,甚至想过要不要替方才找个心理咨询师开导一下,但又以何立场呢?想想也只能作罢。
正出神呢,便听见方才轻声道:“会长,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他有些惊讶地抬头——方才正认真整理材料,阳光穿透玻璃打在他皮肤上。
言无译这才发现,他很白——在阳光的照射下,白到有些夸张。
言无译低头,藏起眼神,也藏起心中奇异的期待:“你说。”
“移情检测这种事,何必你亲自出马?”
言无译犹豫了下:“象征?”
“象征什么?”
如方才所料,言无译不说话了。
他发现这个人话真是少得过分。
二人就这般寂寞又无声地整理起各自的文件来。
今天是全国第十八次移情检测正式启动的第一天,作为会长和助理,言无译和方才自然不能缺席。
一般来讲,移情检测将持续一个月,一个月的时间才能将全市近百万人覆盖完全,而各市由各市的分会负责。因此,除去言无译和方才外,太阳系市负责移情检测的员工大约还有四百人。
方才原以为移情检测会是一场硬战,但经过一段时间的熟悉后,他发现这些题目根本就是狗屁。
过去十几年,他虽也经历过移情检测,但每次检测只用回答三道题,到如今也才见过几十余道。
十多年没换过题库,方才系统浏览后,才发现所谓的移情检测根本只是形式。只要经过训练,哪怕是像方希这样初入人世的仿生人,也能安稳度过。
其实,作为仿生人,他没明白仅仅作为形式的大规模移情检测意义何在。或许是为了提供更多的工作岗位,或许是为了证明纳税人的钱没白交。
正当他思绪翻飞时,言无译已经离开了办公室。
方才带上整理好的纸质题库,几步跟上他。
在人们不知不觉间,春天悄然来临。
天气晴朗,万里无云,是个适合外出的好天气。
冥王星西街道001号,位于银河国猎户支臂省太阳系市最外缘,只是个普通的小区。
尽管今天是个工作日,但此时的冥王星西街道却并不如往常冷清。
全国统一移情检测阶段,银河国会以片区为单位放假,以保证移情检测顺利进行。
方才看着眼前男人没有丝毫变化起伏的脸,心中暗道真是出师不利。
等待片刻后,言无译抬手,敲响了第八次。
方才暗暗吐槽着“这样是敲不开门的”,不过转头他还是对领导递上笑脸:
“会长,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去想个办法。”
言无译正欲再次敲门的手悬在半空,看着他谄媚的笑脸,心情有些复杂:
“既然这样,那我等你的办法。”
于是五分钟后,黑色公务车上多了把复古小喇叭,用足以震破人们耳膜的声贝循环播放“全国第十八次移情检测,正式启动”。
方才安置好小喇叭后,便回到言无译跟前:“搞定了,会长。”
言无译同他对上视线的瞬间,仿佛看见他身后摇晃着的浅黄色尾巴。
他忽然感觉有些脸热,于是偏过头握拳抵嘴咳了声嗽,抬手再次准备敲门。
就在手指即将接触门板的刹那,门开了。
一个穿着对于这个天气而言稍显单薄背心的青年打开门,头发既油又乱,他揉了揉眼睛,语气暴躁:“谁啊?这才几点?你们……”
青年看着近在咫尺的言无译的脸,一时有些呆愣——任谁看见平日里只在光网上出现的人真实出现在自己眼前,都会和他一样呆愣。
方才坐在硬邦邦的沙发上,言无译的大腿紧挨着他的。
于是他往旁边移了下,环视一圈,视线停留在墙上挂着的香菜画像上。
直到青年递过来一只略显劣质的一次性塑料杯,他才转头看向不知多久没洗的沙发巾陷入了沉思。
青年局促地将手在裤子上擦了擦,挤出一个讨好的笑:“抱歉,抱歉——只知道移情检测快开始了,却不知道是从我家开始。”
言无译翻看着文件没回答他,空气中一下子充满了尴尬的气氛。
方才自然而然接过话头:“没关系,先生,是我们通知不到位,还得感谢你一大早起来配合我们的工作。”说完,他转向言无译,“会长,那我们开始吧。”
方才调出他的档案,瞥一眼名字后递给青年:“李先生,请确认您的信息,确认无误后请在这个地方签字。”
李志接过文件,大概看了看,签过字后便递回给方才。
方才头也没抬,一边将文件归档一边说:“李先生,您准备好了吗?如果准备好了,我们就开始。”
李志不说话了。
方才好奇抬头:“李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