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先生？”

方才甫一抬头，便被李志的眼神吓了一跳。

他正愤怒地盯着面前的虚空，双眉紧蹙，眼冒凶光；再一看他手腕上闪光的通讯器，方才便什么都懂了。

于是他提高音量：“李志先生——”

李志猛地甩头看向他，语气中带着被打断的不满：“怎么了？”

话一出口才反应过来现在是何场面，他又立刻换上抱歉的神情。

言无译瞥他一眼：“李先生，如果准备好了那就开始吧，我们已经耽误很多时间了。”

李志双手握紧，有些局促道：“是，是，是该抓紧时间，咱们开始吧。”

方才将测试设备分别连接至他的太阳穴和脉搏，又递给他一枚镜片。

李志将玻璃片举至眼前，一条较长的眼镜腿和三条较短的眼镜腿自动探出，将玻璃片固定在他的左眼前。

“好了。”

确认屏幕里的生物数据无误后，方才翻开题库：“第一题——某天，你前往公司的路上，却发现写字楼下围着许多人。上前打听才知一个仿生人躲在高层，挟持了一名女孩做人质。请问此时你会……”

方才题目才念一半，就看见屏幕上的曲线起伏变得夸张起来。

紧接着，他听见李志咬牙切齿道：“打电话通知反仿生人协会，等他们到达逮捕那个混蛋后，趁乱把他揍一顿。”

方才：“……”

虽然很不官方，但是通过。

“第二题——失业在家，你获得了一个特别珍贵的面试机会。面试当日，你做了充分的准备早早出门。然而，就在等绿灯时，一个男人突然晕倒在地，来往行人视若无睹，这时你会……”

方才念完题目，发现屏幕上的曲线突然有了巨大起伏，等待许久却未得回复；他抬头一看，李志正皱着眉头，聚精会神盯着眼前虚空，末了还握拳狠狠锤了下桌面。

方才：“……”

方才：“李志先生？”

李志如梦初醒，连连道歉：“抱歉、抱歉，最近有关英仙臂省杀人魔的消息实在太过令人揪心，您继续。”

于是方才又重复了一遍题目。

李志心不在焉道：“叫救护车，如果时间还来得及，就同他们一起去医院；如果来不及，至少也要等到救护车来。”

方才记录成绩的手停了片刻——他在等待检测仪器。

显示屏上的生物数据依旧平稳，甚至比李志走神时平稳多了，然而他给出的却是正确答复。

如此一来，只有一种解释。

——李志在演。

说漂亮话是一回事，真实情况发生时会如何做又是另一回事。

方才不动声色，记录下成绩后再次抽取题目。

最后一道了。

他看了看文件，又看了看墙上挂着的香菜画像，思考了下道：“在一条轨道上，有一辆飞奔失控的电车正在疾驰。很不幸，司机已经没有办法让电车停下来了。

“在电车前方不远处，有一个人被绑在轨道上。而就在你的手边，有一个手动拉杆。只要你选择拉动拉杆，火车就会变轨到另外一条轨道。

“然而，另外一条轨道上也有一个人被捆在上面。”

乍一听，这题目还没什么问题，可言无译越听越觉得不对劲；终于，在方才说出下一句话后，他转头看向他，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惊诧。

方才清了清嗓：“现行轨道上是热爱香菜的仿生人，而另一条轨道上是厌恶香菜的人类，请问这时……”

方才话还没说完，检测仪器居然报起了警。

他惊愕地抬头，发现仪器上曲线乱窜，瞳孔扩大、心率紊乱。

李志低垂着脸，叫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这还用说？”他的声音低沉，仔细听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当然是拉动拉杆，以最快的速度冲过去啊。”

屋内噤若寒蝉。

方才忽然觉得有些荒谬。

以共情能力为标准来测试是否为人类本就是个谬论，毕竟人类能共情的，仅仅包括他们自己在内的群类。

冥王星西街道001号外，方才一边整理李志的成绩单一边跟上言无译的步伐。

他看了看成绩单，陷入沉思。

这才第一个人呐，他们运气也太好了点。

“会长，李志的分数有些危险，我们要不要……”

“不用。”顿了顿他解释道，“如果按照标准，每年能通过检测的人并不多。”

方才嘴角抽搐：“那一年一度的移情检测意义何在？”

言无译想了想，回答他：“象征。”

又是这两个字。

方才思来想去，直到回到冥王星东街道127号，他才明白，或许用“形式”两个字来解释更加简单明了。

太阳斜着从西边照过来，把老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老人有些驼背，双眼凹陷，脸上甚至没有一寸光滑的皮肤。

他熟门熟路走进菜园——这片菜园位于郊外，似乎被人遗弃久了，基本没什么能入口的蔬菜。

但老人不在乎这些——他的口头禅是“只要没毒就能吃”。

他运气不错，找到些艾蒿草。毕竟春天到了，蛰伏已久的植物争先恐后钻出土壤，渴望获得更多阳光。

孟一年轻时是个程序员，所在的智浩集团率先研发出了人工智能。虽然仅仅是个程序，但正是这项技术，为后来的仿生人技术奠定了基础。

然而，令他没想到的是，是自己一手葬送了自己的事业。

自从人工智能问世，企业为节省成本，一批又一批程序员离开了工作岗位；而后几十年，人工智能带动仿生人技术蓬勃发展，使得人类的工作空间进一步压缩。

虽然二十年前那件事后，大部分仿生人被剿灭，工作机会再次回流到人类手中，但当时的孟一早已步入六十。

这样的年龄，没有用人单位会要。孟一本该颐养天年，可过去的三十年却让他一无所有。

还真是应了那句话——时代的每一粒灰，落到每个人身上就是一座山。

阳光反射着，眼角余光瞥见什么东西。

孟一快步走近，在看清草丛间的物品后两眼放光。

——那是整整三瓶营养液。

日头逐渐落入地平线下，办公室内光线有些昏暗了，言无译起身，打开灯。

方才还在整理今天的资料。

由于他是会长助理，所以太阳系市的成绩单都由他归档。

这原本是牧胜的活。

自宁冉发现他失踪后，言无译便派人去搜寻；现在一段时间过去了，仍然毫无线索。

如果不是宁冉找去他家，也许到现在，都没人发现牧胜失踪。

他从来都不称职，无论是作为朋友还是作为上司。

银河国首都太阳系市反仿生人协会助理刚一辞职就神秘失踪，要问是谁干的，言无译只能想到仿生人。

提起仿生人，言无译又想到今天的测试。

他说：“今天给李志测试的时候，第三道题不是题库里的。”

“我还以为你不知道，毕竟你只是个……”方才凝神，思索了下，“象征。”

这个人的语气太过稀松平常，以至于言无译不太确定自己是否听到了话语中的一点讽刺。

“所以你向受检测者提出一个自己设想的问题是为了什么？”

方才将文件仔仔细细对齐：“象征。”

言无译也没恼，倒是认真思索起来。

象征？象征什么？

他突然没声了——方才抬头，看见言无译放空的双眼。

方才假装毫不在意：“在你们眼里，仿生人是一种怎样的存在？”

言无译疑惑：“你们？”

方才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自然：“反仿生人协会。”

“哦。”他垂下头，思索了好一会儿，“骗子。”

方才愣住了。

“仿生人被制造出来，本就是为了服务人类；他们却推动革命，残害了不知多少人类。当年如果不是反仿生人协会将其镇压下来，还不知道人类现如今会沦为何种境地。”

方才本想说两句，但想到自己现在的身份便闭了嘴。

“当年仿生人投入民用，走入人类家庭，成为了人类的家人和朋友。”言无译轻声道，“被它们背叛的痛苦，不亚于被人类家人和朋友背叛——更何况这不是简单的背叛，很多人类付出的代价是生命。”

“但我们赢了。”方才说，“最终付出生命代价的，是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