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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朦胧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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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牢没有专门的女牢,最近人满为患,窦灵犀又不能和男人关在一处。审问完,送去宫外羁押了,边上就是太主府。我派了人看护着,没让她吃什么苦头。”

“窦太主感念窦灵犀往日侍奉有功,特意替她求情。皇上的重点不在后宫争斗上,许诺太主,把人还回去,继续在她那里做个婢子去。”

“她有件东西,嘱托给了夏大人,托我带给娘娘。”

童谣从自己随身带着书箱里翻了翻,掏出一件脏兮兮的女官服来,抖了抖上面的灰尘,就在桌子上放下。

这是窦灵犀被革职后,被人强脱下的衣服。她咬破了手指,在衣服的背面写了一行小字:“妾无才,身不由己,受太后恩陪伴小姐;今金声玉振,妾大业已成,当身退。”

陈阿娇的手指缓缓抚过血衣上的字样:“多谢你帮忙……童吕。”

“她算我的奶娘,是她把我带大的,”她的声音很小,几乎是在自言自语,“窦灵犀从小就嫌我顽皮,没有大家闺秀的样子。我娘总说她不管是什么样子都能做皇后,可窦灵犀说我这样会在后宫里吃亏。”

如果刘嫖请来的那些文官是她名义上的老师,那窦灵犀大概也是其中之一,教她饮食起居、礼义廉耻。

陈阿娇就算再恨,也实在没法恨一个在后宫中无依无靠,只能自保的女人。

宫里这样的人实在是太多,难道她每一个都要恨一遍吗?

冤冤相报何时了。

童谣像是没注意到她称呼的忽然转变:“都是夏大人的功劳,我只是负责传达而已。”

“夏书禾愿意跟我走,还提出要更名改姓,也是你的手笔。不单单是我,整个夏家、整个胶东都被你和刘笙怂恿了,让她们和我的母亲、和我绑定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却抽身而去,出现在了这里。”

七十多前,吕后临朝称制,自称为‘朕’。死后,家族被刘氏屠戮。

无论是已经嫁做人妇、还是他们生下的,流着一星半点吕氏血脉的孩子,甚至是宗室子,全都被赶尽杀绝。

像是俗套的传奇话本,童吕的长辈从那次屠杀中逃到了胶东一带,隐姓埋名做了渔民。

新帝即位后,她们一家仍然活的小心翼翼。

童吕的出山是孤注一掷,没人知道她的家族究竟在哪儿,只知道胶东的小郡主在书院遇到了一个陪读的丫头,执意要带回宫中作伴。

“古往今来被溺死的女婴那么多,都是没名没姓的。我是其中幸存的一个。”

“到这地步你还要演什么?”陈阿娇很不赞同地摇头,“童昇难道不是你的亲人么?”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童谣冷哼了一声,“报仇?你对窦灵犀,难道就是恨吗?你根本很不起来——你只是想杀了那个逼迫一个又一个女人跳进火坑的家族,我也一样。”

“是啊。童昇以前和我说过,她有个师姐,是有大智慧、大愿望的人。她愿意为了师姐赴汤蹈火。”

说道童昇,童谣的神情终于松动,平时总是锋利的眼神柔和下来,居然和卫子夫有些相像:“还没谢你好好葬了她。”

她的手也放到血衣上,两个人像是隔着这衣服在握手。

“我这个师妹啊。”她苦笑起来,看起来十分疲倦,“童昇其人,太悲观又太热诚,她只要和你交心,恨不得把一切都告诉你。”

只可惜,只能同生,却不能共死。

其实童谣并不清楚自己的娘亲现在身在何方。

她四五岁就被寄养到了童昇的家中。虽然是一穷二白的侠客之家,好歹也有个光明正大的身份读书习字,完成自己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血海深仇。

童谣说自己想要做个大官,做个权臣。

童昇说以后要行侠仗义,以后杀光童谣的政敌。

她看不上师兄身为侠客、自降身段给人做杀手、苟且偷生的路,自己却也冲动,要为了童谣给她描画的美好未来去死。

她死在十九岁,童谣来到京城、成为女官之前,虽然短暂却已经足够热烈。

在皇后宫中坐到日头西斜,童谣眼见着要到了下班的时候,赶紧站了起来:“我要走了,马上要下班了。”

“等等,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陈阿娇站起来送她,“我到底为什么会昏睡六日,还在那六日里做了很长很长的梦。”

童谣一下午有问必答,遇到这个问题却重新沉默了下来。

远处太阳又在落山,鸟雀归巢,哺乳幼鸟:“你没有醒来立即去找,向来也是好梦一场吧。生命本身就已经是最大的奇迹,一个醒不来的好梦是恩赐罢了。难道这也要归结于怪力乱神?”

既然已经摘掉了巫女的帽子,何必再扣上呢?

*

后宫的惊变没撼动得了皇后宫这个金笼子,平时伺候皇后的那几个丫头被月亮拉出长长的影子,在地上晃动。

秋枣没能察觉到主子心情的变化,只是看到她缝娃娃扎破了自己好几针,干完了活又过来教她。

皇后娘娘向来不喜欢女红,不知道今儿个怎么想起来缝娃娃了,还一下子缝了两个。

她听说过那些不受宠、见不到皇上的妃子们,在后宫容易疯魔,生怕娘娘是想要孩子又一直没机会自己生,心惊胆战地劝她多出去走动,哪怕去卫子夫那儿坐坐也好。

“卫贵妃快临盆了,皇上说怕有闪失,不让我们去探视。”

秋枣眼睛转了转,刚要再说点什么,就被陈阿娇赶去睡觉了。

天越来越冷,眼见着入冬。

屋里燃着一盆炭火,秋枣几个丫头们都怕冷,睡到隔间去了,一晚上全屏这一盆火。阿娇却依然觉得冷,缝几针就要去火盆边暖暖手。

快要打仗了,加上前些日子的贪污案,各宫的份例都被扣了,有多的炭都送去北大营——那边更冷。

不知道有没有人给她多添件衣服。

楚服做的那个巫蛊娃娃先是被陈阿娇放在床边,又摆在桌上,有时候放在窗边,穿着窦灵犀缝的的小衣服。

她把耳朵贴近了这个娃娃的胸口,像是无数次相拥入眠的时候听着楚服的心跳有一瞬间以为那里心如擂鼓,无比清晰。

再仔细听,才发现是自己的心跳的很快。

“没人会再伤了你。你一定要安稳的回来。”

巫术今晚就应该见效了,可她不是个熟练的施咒人,不知道究竟成功与否。

如果说十六岁的她还能把纯粹的相爱当成毕生所求,那而今二十三岁的阿娇只想把她的心紧紧攥在自己的手上,不想给她能够挣扎的余地。

而那只和阿娇娃娃相似、只是身量不同的娃娃,被用针线细细勾画出楚服的眉眼,已经初具雏形。

胸口已经被她藏进了自己一小缕头发,像是结发夫妻那样缠在一起。

当做楚服凯旋后的礼物。

灯烛一直燃到夜深。

朦胧见,鬼灯一线,露出桃花面。

这夜落下没过脚踝的雪。

苍山负雪,明烛天南,眨眼又是来年。

开春后,霍去病再次带兵出征河西。

共计一年,汉军斩得匈奴军首级三万二百级,生擒匈奴五王,匈奴单于的阏氏及王子五十九人,损伤兵力仅仅十分之一。

只是将军李广与匈奴作战时迷路,未能与敌军正面交锋,认为自己未能为汉朝立下功劳,因此选择了以死谢罪。

于第二年初春,陆续班师回朝。

听说生擒阏氏的女将楚服请功,要了一处不小的染坊,招揽了战死沙场的士兵遗孀、或是独母,仍然驻守边疆的将士家中的女眷,让她们有个能一直维持生计的活计,不至于靠着抚恤金度日。

夏书禾带头去买了许多染色布料,陈阿娇和卫子夫带头穿起来,在后宫蔚然成风。

风潮传到宫外,引得京中贵女纷纷效仿,生意红红火火。

可陈阿娇从初春开始等,却一直等到了夏末,还没见到楚服的人影。

问那些女眷们,只说是:“楚将军受了重伤,不便舟车劳顿,要在边关养一养才回来。”

她是为了养伤,还是不想回来见我?

每次看到返程的军队,阿娇的期待一次次重新升起,又无数次的落空。

她像是溺死在蜂蜜中的人,反复品尝着过分甜蜜的窒息。

到最后她已经不敢再去细想。

仗着刘彻不管她,和一群人大摇大摆地进出卫子夫的居所。

大家仗着她宫里都是自己人,借着看望小公主的名义,在殿内畅所欲言,还教小公主一些天南海北的东西。

她甚至偶尔怀疑,为什么醒来以后就能见到楚服呢?是不是那几日的重逢也是做梦。

陈阿娇看着那一对针脚都相似的娃娃,陷入了沉思。

既然是美梦,为什么还要叫醒我?

夏天到了,阿娇给那一对娃娃换上清凉的衣服,带去宫门边打秋千。

那秋千挂在是她刚来皇宫的时候种下的树上。

楚服说在开满花的树下吹埙,自己一定能听到。

阿娇最开始也天真地试过,后面发现得不到回应,也就不再吹了。

——今已亭亭如盖矣。

很适合拿来打秋千。

太阳温柔又晴朗,秋千晃着晃着,她就睡了过去,似乎被带回了在胶东和楚服重逢的那一日。

在巫女向着她张开双臂,亲热地喊她阿娇,而不是小姐。

她痴人说梦,却似梦非梦。

于是惊醒过来。

眼前漏下几缕艳阳,晃得眼晕。

阿娇伸了一只手去遮,却看见指缝漏出来的一点天光也被人遮挡,而后唇上落下一吻,缱绻厮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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