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树绿叶倏而散开,在她没来得及合上的眼中绽成米白色的梨花,似轻云一般,以宫门口为起点烧下去,连成一整片招魂幡。
风动就心动。
阿娇神魂俱震,甚至忘记合上双眼,恰巧有影影绰绰的光落在楚服的脸上,细碎又闪亮。
在随时都可能来人的宫门口,这一吻实在仓促,却有七年那么漫长。
最后楚服是被阿娇扇开的。
捡回武功的她这一巴掌力道不小,楚服躲也没躲,硬生生地被打偏了头,牵动了伤口,却咬着牙把头转了回来,重新把脸贴到了阿娇的手上,亲昵又讨好地蹭了一下。
楚服换下了那一身甲胄,白衣红袍,漏着大半缠着绷带的肩,因而能看到她脖子上的筋猛地抽动几下,疼痛被硬生生压下。
阿娇要是漏看了一点,大概真的会以为她被打的爽了。
“我要是只能活到三十五岁。七年,加上十四年,占了我人生的五分之三。”
如果她们未曾分离,那这三十五年里,她们有近二十年的时光作陪。
阿娇松开了楚服的脸,抬手抚过她留着伤疤的眉骨。
楚服肩上的伤入髓刻骨,由她铭心。
风沙和岁月在楚服的身上留下了太多划痕,比上次重逢的时候还要沧桑。
即便是伤成这样,也还能看出她肌肉虬劲,已经不是许多年前,那个人牙子四处发卖,食不果腹,整个人薄薄一片的小姑娘了。
陈阿娇却因保养得当,手仍然是许多年前的那样葱白、有力、细长。
手指挪到鼻梁,轻轻捏了捏,又提起来晃一晃,像是一种漫不经心的检查。
楚服抬起一点眼皮,小心觑着她,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做错了什么一样茫然,追着她的手指看。
“还好你活着回来了。”阿娇在喃喃自语。
“您要我活着回来,所以……”
剩余的话都化在眼睛里。楚服看着她秀美的眼眸,痴迷到失语。
阿娇掰起她的下颌和自己对视:“皇宫森严,你是怎么进来的?”
如果楚服不曾回来,阿娇只会把委屈全都消化,不再对着日历计较得失。
可一对上楚服的眼睛,她就不管不顾了,只想把一切委屈全都倾在她身上,像小时候那样让她变着法哄自己。
“臣的伤还没痊愈,皇上准我进宫养病。宿在太医院。”说着,楚服的眼睛偏到秋千的另一边,看着那两个被养得很不错的娃娃,“不知娘娘在宫里的日子好过么?这娃娃,娘娘用的还顺利么?”
皇后娘娘,又是皇后娘娘。
阿娇被这个称呼烫到,松开了楚服的脸,另一场火灾的幻象吞没了重逢的火焰。
楚服还不能留在宫中,最起码是她的身边。
从小姐,到太子妃,再到皇后娘娘,这些称呼只要一落到了楚服的嘴里,就会变成她最难以启齿的傩面。
她非要和那个杀人凶手绑在一起吗?
明明是亲密无间两个人,现在却要一个称皇后娘娘,一个称将军。
说到底,全都围着一个男人转。
青梅青梅的情谊,全都抵不过一个皇权,被掩埋在君臣纲之下,被死死的压住,像是不详的祸端。
阿娇手指顺着楚服的脖颈滑到了胸口,确认她的心跳还猛烈,且熟悉。
“将军想我过得好吗?”
“想,”楚服斩钉截铁,“又不太想。”
“臣想娘娘过的顺心如意,万事顺遂。又怕你过得太顺遂,就不要我了。”
“多谢你的巫蛊娃娃……我很顺遂。”
心心念念的人囫囵个儿回来了,怎么会不顺遂呢。
楚服的视线仍然追着她的手指,看见她把手指放在自己敞开的衣襟里,暧昧地划过里衣,停在心口。
阿娇抬手的时候,指甲轻轻在那里刮了刮。
她控制不了自己去追着阿娇袖子里那一点暗香,抬头却看着她居高临下的视线,审视她一丝 不挂的顺从。
“不好用的话,将军愿意把你的心头血给我用吗?”
说完这话,她还把手放在楚服的头上摸了摸:“将军驰骋沙场,血比旁人热三分。”
“娘娘忘了,我整个人都是您的,心头血要几碗都有。”
楚服说着,居然松开了手,从头上拔下来一支簪子就往胸口刺了过去。
陈阿娇伸手去夺,定眼一看才发现那是自己最初送给楚服的那个破簪子,居然被完好地保存到现在。
没断裂,甚至也没有划痕。
只是里面的剑已经没有毒性了,被擦得雪白,昭示着明晃晃的思念。
她还在愣神,楚服却松开了手:“当日没有教给娘娘怎么用这娃娃,想来也没有见效。今儿个有时间了,我要仔细教教。”
说着,就去拿娃娃。
在阿娇的印象里,那娃娃一旦被她碰到,就会立即见效,急忙把簪子塞进她手里,把那一对娃娃都抱在了怀里,喊了一句:“我的!”
楚服疑惑却听话地停下了动作,眼神在娃娃和阿娇的身上来回游移。
明知不可能,楚服还是不受控制地想,阿娇这样抱着,好像我们的孩子。
她为了这种幸福的幻想失了神,一时间居然忘了还要询问什么。
最后,陈阿娇吞了下口水,有些心虚地别过头:“我和她们约好了,要一起去卫子夫宫里给鸿月公主讲书的。将军若是有时间,不妨和我一起去坐坐。”
说完,她抱着两个娃娃跑回屋,胡乱往自己的枕头下一塞,就喊人来给自己换衣服。
楚服跟着她慢慢走进皇后宫,腰挺得笔直,将军巡视领地似得,把每个角落都看过,最后停在了阿娇的床边。
她弯下腰,精准地拿起那两个娃娃,摆好了,摸了摸“阿娇”的心口,又去摸“自己”的眉眼。
阿娇在屏风里换着衣服,大声说道:“你去了,可以教鸿月公主强身健体之法,可别讲兵法啊,她听不懂的。”
她说完就往外走,像是没有注意到楚服已经自己摸进内间了。
楚服应了一声,跟着她往外走。
*
旁人都是吃百家饭,鸿月小公主是听百家书长大的。
她的老师们来自天南海北,有精通琴唱的卫子夫,有擅长理财之道的夏书禾,有精通四书五经的陈阿娇和童谣,有一个专门敛财的赵书菀,还有后宫许许多多受宠的不受宠的妃子们,都愿意教她。
后来,卫子夫怕她学的杂了,成了样样通样样松,不让这么多人一起来玩。
可她自己刚生完大皇子还很虚弱,难分出精力来给鸿月。
鸿月心思太敏感,知道父皇更喜欢自己的皇弟,将来要他做太子,小心翼翼不敢争宠。
以为额娘有了新的弟弟,也不要自己了,偷偷在阿娇的怀里哭过一回。
还真是选了个最不可能看宠爱下菜碟的人。
童谣把情况告诉卫子夫的时候,她还在奶孩子。
听着听着,卫子夫抱着刘据的手不自觉加重了,把还不会说话的孩子捏的嚎啕大哭起来。
后面童谣把鸿月抱了回来,让她们母女自己说开了。
卫子夫看着童谣又把她抱到自己的腿上,举起书对着阳光,给鸿月念了一遍,又让她背,背不出今天的南瓜糖饼就不能吃。
她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只知道自己的唇角跟着上扬,甚至都有点僵住了。
甚至有一点……羡慕。
童谣的视线扫过来的时候,她还在笑,嘴角忘了压住。
“鸿月有你这么个伴读真好。”
童谣颠了颠膝上的小女孩:“姐姐,他陪着你们母女的时候还没有我长。”
卫子夫几乎是下意识就要答后宫要雨露均沾,却被她接下来的话堵住。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姐姐和鸿月有我陪着就是了,对不对?”
下意识的反驳被吞回,卫子夫头一回没有重复那些陈词滥调的规矩和礼节。
一生克己复礼的人头一回站到了雷池边上,像个醉酒而迷失方向的人,试探着逾越。
鸿月公主忽然鼓起掌来,咯咯地笑:“好!童娘娘说到做到。”
童谣不是妃子,论理鸿月不该叫她娘娘。
可满宫中,她陪鸿月的时间的确是仅次于卫子夫的,人都调侃她是干娘,鸿月也乐意叫,也就习惯了。
“我将来和夏大人一样,去做高官儿。到时候,鸿月依靠着我,去做皇太女,好不好?”
“好!”
童谣又抬起头来看着卫子夫:“好不好?”
眼前人的眸子墨一般深,平日里最是温暖人的卫子夫,看着童谣的眼睛,居然也觉得温暖,不由自主地靠近:“……嗯。”
这一声音节在空气中蔓延开了,如有实质,把清透的天光也煎成一碗动荡不停、过分浓稠的的汤药。
童谣以为陈阿娇进来的时候,卫子夫会收了眼神慌忙逃离。
可她把怀里的孩子递给奶娘出去迎客,目光始终停留在童谣的身上。
那一刻仿佛灵魂的互换,童谣难以置信,在她的眼神里看到了欲望如疯长的杂草,从自己的身上猛烈掠夺过一遭,最后穿透了她的身子,落在了窗外:“今天天气不错。”
童谣:“嗯?”
“阳光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