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幸的是，楚裴勇的审判，在夏薇之前。
等待的三个月内，夏薇的信发挥了强烈的镇定作用。
叶风焦灼的心情，一点点被抚慰在日渐暖的春风里。
只是春分已过，入夏，预定的婚礼，没能如期举办。
期间，叶风常常捧着信，独坐窗前到天亮。
李坤担心长久下去，还没等到夏薇的审判，叶风的身体就先垮了。
他赶紧汇报给全福。
当天夜里，叶长青给夏国华去了电话。
全福站旁盯着叶长青花白的头发，眼圈发红。不知什么时候，头发悄悄雪白了好些。
叶长青年纪比他们小，他们却还一头乌发……
李坤带着夏国华来到清苑别墅的书房，叶风正坐轮椅里，望着月光里的朦胧西山。
房门被敲响，他也不应。
房门被打开，灯也被打开，叶风仍不予回应。
“少爷，夏老爷来看您了。”
靠轮椅上的头挪了挪，道：“小李，我没事，别再麻烦夏家，快让老人家回去吧。”他让他们失去了女儿，却什么也做不了……哪还有脸再见……
“薇薇不在家，你就要和我们划清界限吗？”
身后突然出现夏国华的声音，叶风赶紧回头。站在水晶灯下的夏国华，头顶晕出一圈白光。
叶风很熟悉那是什么。那是和叶长青一样，不该早早出现却出现的白发。
“爸……”叶风起身下跪，“对不起……”
他口口声声说会带夏薇回来，却只带回了一封信。
收到夏薇的信后，叶风第一时间打电话给韩毅，希望尽快见夏薇一面。
韩毅给了申请，等申请下来，都初夏了。
叶风终于去看守所探望，夏薇却没有出现。
他等了许久，看守女警只带了一封信出来，让转交给夏家。
看着信封上熟悉的字体——爸妈弟亲启，叶风抖着手问：“薇薇不愿来见我吗？”
女警欲言又止。“夏薇她……近期嗜睡，写完信就睡了。看她累，没舍得叫醒她。她让我转告，请不要为难韩警官，说韩警官没有错。”
叶风听得失落，但好在没刚才萎靡。目送他正常出了会面室，女警松了口气，折返回宿舍。
夏薇坐在床上，望着飞过铁窗的小鸟。
“谢谢你，”她对女警说，“他哭了吗？”
女警摇头：“但快了。眼睛很红……你这是何苦呢？不是很想见他吗？”
“现在不能见，”夏薇起身，捋捋坐皱的蓝色囚服，“你看，思源长大了，肚子都鼓了。现在天气热了，衣服单薄，叶风看见会难过，会怪自己……那样不好。”
“他难道还不知道你怀孕吗？”女警有些吃惊，隐隐责怪。
“知道的。想象中和亲眼所见，不一样。他如果看见我挺着大肚子，会难以忍受，会不管不顾想发脾气。”
她就是这样。一直想象着叶风能站起来多好，等真的见他一声不吭站起来却没想象中的开心。
这还是好的一面。如果是灾祸，她就会想要这个世界都给他陪葬。
他也会这样。
亲身经历过血腥，便会想以鲜血还之。
因为，那是最快捷的方法。哪怕葬身……
转交了信的叶风，一直把自己关房间里，茶饭不思。
他想过要动用媒体，给警局施压。可夏薇的话语，时刻敲响劝诫。
“阿风，不要为难警官……”
不管什么理由，她都不想他和警局作对。
那是正义的代表，她不允许有人辱没。尤其是他为她。
那他还能做什么呢？
只能坐等，像个废物一样。
叶风仿佛回到了十年前，上厕所都要人帮忙的时候。
那个时候，他以为只要能站起来，就能见到夏薇。
如今站起来，却没能给她想象中的幸福。
这三个月里，他不止一次想，或许，或许……
不，他做不到一生残废。他就是为她努力站起来的，为了能够站起来迎娶她。
可是，他还是没能迎娶她，反将她推入深渊……
“爸，对不起……”叶风跪地不起，哽咽着沙哑的喉咙，“但我爱薇薇，我还是要请您把她许给我……您可不可以再等等？韩毅说薇薇状态很好，她没有事，她很快就会出来……她一出来，我就娶她……”
夏国华几次拉人起来都拉不动，来了脾气：“你想累死我吗？你不起来，我也不能坐下，是想让我站得腰酸背痛吗？”
叶风才起来，推来轮椅给夏国华坐。
夏国华自顾自坐到书房的沙发：“我还没老到要坐轮椅。”
叶风想想自己这些天天天坐轮椅回味夏薇还在的幸福，有些难为情，看一眼李坤，眼神询问“你没说啥吧”。
李坤轻轻摇头。
夏国华又道：“你们年轻人，还不如我们这些老骨头吗？夏鸣也是，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还要文晨给他送饭安慰。
真是没用的东西，一个两个不如姐姐。就你们难受，是不是？
一点不省心，你妈年纪大了，还得操心你们，怕你们茶饭不思，还给做些开胃的甜点。”
说着把手里拎着的纸袋放木几上，“快点吃吧。刚做的，新鲜。”
“爸，我现在不饿。”
“是薇薇爱吃的甜橙布丁。你以为是给你吃的吗？是让你代吃。快过来吃掉。”
“哦……”
叶风一口一个，想象自己喂进去的是夏薇的嘴，慢慢有了点胃口。
吃了四五个，他盖上盒子道：“爸，我想留点到明天。”他想每天都代夏薇吃一点。
“好吃吗？”
叶风点头。
“还想吃吗？”
叶风点头。
“想每天都吃吗？”
“嗯，我每天都想代薇薇吃。”
“那收拾收拾，跟我回家。”
叶风一时没反应过来，呆滞不动。
“薇薇不能回来陪我们，你不得代她来陪我和你妈吗？一个两个的，一点都不靠谱。儿子哪有女儿好了？看看你姐，早知道去陪着我们了。”
李坤听明白了，赶紧去帮叶风收拾衣服。
叶风抿抿嘴巴，轻轻道一声：“谢谢爸。”
“别光谢我，”夏国华起身叹道，看了看叶风没打理而乱翘的头发，用力揉上去，“是你爸给我打的电话。给你爸打个电话吧，我去楼下等你。”
愣怔的叶风听得关门声，回过神来，拨通这段时间都没拨过的电话。
听得略显疲惫的熟悉声，不禁落泪。
“风儿？”
“爸……是我。”叶风抹抹眼睛道，“您吃饭了吗？”
“吃过了。你吃了吗？”
“吃了，吃了薇薇最爱吃的布丁。”
“那就好。去陪陪老人家，你有义务代夏薇照顾好她的父母。”
“嗯……”叶风长久沉默，而后哽咽，“对不起……”
他是个没用的儿子。遇到困难，解决不了，还要寻求老人家的安慰。明知道父亲年纪大了，不宜操劳，却无法分担。
“没关系，先调整好自己。不过，太晚的话，我可就把公司给你姐和叶楚了。你哥他……不错。”
“嗯，是……”
是的，他这个哥哥，很不错。
接下来，在楚裴勇的审判之日，叶风更加切实体会到。
当日，中区人民法院门口，聚集了海城几乎所有的媒体。
等把楚裴勇从孙氏医院接来的警车一到，镁光灯咔嚓咔嚓闪不停。
坐在轮椅里的楚裴勇，被民警推上残障通道，镁光灯在旁边的台阶追随。
“请问楚总，您现在有什么想说的吗？”被维持秩序的法院警察拦住的记者，高声喊。
话筒扩大的女高音，尖锐刺人耳膜。民警推得更快。
眼见就要上到法院大门前的平台，记者们纷纷高喊：“楚总，您说两句啊！”
嘈杂中，一男高音尤为响亮：“您对叶家没想说的吗？”
一直保持耷拉着脑袋的楚裴勇，兀地一把抓住最后一截通道的不锈钢栏杆。
不论民警怎样拉拽，他都不放手。
记者们蜂拥而至，齐齐递话筒。
楚裴勇一改老态龙钟，两眼迸□□光：“让叶建成来旁听！”
“请问您为什么要叶氏董事长来旁听呢？”
“让他来听！”楚裴勇抓紧栏杆的手，鼓起苍老的青筋，“叶建成！现在立刻马上来！”
“您为什么要叶——”
“叶建成！你来！我实话实说！”
话落，劳斯莱斯幻影疾停到了法院的台阶下。
随着一道“是叶家的车”的高喊，围着楚裴勇的话筒纷纷转向。
楚裴勇抓住其中一个，喊道：“叶建成！”
全福和李坤，拨开蜂拥过来的记者，叶长青和叶风、叶楚快步踏上台阶。
望着被两儿子簇拥来的叶长青，楚裴勇不禁望望后头有没有自家儿子。
不见楚家来人，他一双老眼经不起夏日炙烤，泛起泪光。
“舅舅，”叶楚上前拉住楚裴勇的手，眼圈发红，“您要放下执念，我会等您出来，也会求父亲手下留情……”
“你能吗？”楚裴勇哆嗦着手，重伤未愈而苍白的嘴唇也跟着颤抖，“你能帮逸飞守住楚家吗？”
“能……”叶楚说着看向叶长青，“爸……”
“只要不要颠倒是非，”叶长青道，“还叶家媳妇一个公道，我又怎能做出伤人的事？不管过往恩怨如何，冤冤相报何时了？菁菁最不愿看到这些。菁菁已离我而去，我只愿她曾呆过的世界能温馨和睦下去。”
镁光灯对着叶长青不停闪烁，楚裴勇盯着望向西山的叶长青，忽而咬了咬牙道：“记住你刚才说的话。君子一言，驷——”
“我不是君子，”叶长青打断道，“我只爱菁菁，爱她爱着的这个世界，爱她喜爱的所有。楚裴勇，请你不要再做出让她讨厌的事。”说着看向瞪着楚裴勇而瞳孔频频收缩的叶风，“风儿，这是你哥的舅舅。”
叶风垂下浮动血色光影的眼眸，微微鞠一躬道：“楚舅舅好。”
紧贴西裤的双手捏紧拳头，指甲抠入掌心，刺痛着这憋屈的一刻。
夏薇还在监牢……他一遍遍告诉自己，握紧要挥向楚裴勇的拳头。
停顿鞠躬的两三秒，耳鸣嗡嗡直响。
叶风频频深呼吸，待直起身，抬起的眼眸，渐渐和煦如春日。唇角噙着的一抹淡笑，仿佛文菁菁缓缓绽开的温柔笑颜。
儿似母，这一刻，楚裴勇只觉文菁菁回来了，借由叶风的身躯，对他微笑。
民警的催促下，楚裴勇愣愣松开抓栏杆的手。
轮椅转向，佝偻的背影，转往赎罪的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