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岭南道 广州府衙
晨雾未散,青砖地上凝结的夜露被铁靴踏碎成细碎水痕。
庭院里,铁角柏木税箱堆积如山,箱侧朱砂写就的“广”“韶”“潮”等州名泛着暗红。
珠算声噼啪作响,与唱报声交织。户曹参军带着胥吏们核对盖有各州县铜印的税状。
铜钱以牛皮条穿系,千文为一贯,每贯两端钤「开元通宝」骑缝印,防止途中抽换。十贯为一捆,以蜡封蒲席包裹,每捆缠两道篾条,篾上漆写「广税甲字」编号。
钱捆分三层码入作院统一制式的柏木箱。箱底部铺桐油楮皮纸,用松木刨花衬垫,每十捆装一箱。
箱盖用铁皮包角,内糊桑皮纸,墨书遒劲——「广州都督府税钱壹佰贯整·长安二十年十一月廿五日·监装官广州仓曹参军臣赵虔 ·库典周明、押纲官张忠画押」①。
盖外正中烙八棱铜印,上刻「岭南节度使税验之印」,十字铁箍接缝处嵌“永徽式”铅封,并錾刻「支度司玄字柒佰叁拾肆号」编号②。
蕉布、葛布等布帛一律捆扎成匹,每匹烙印「岭南道贡」篆文。粗葛布供边军制帐,细蕉布直送尚服局为内官裁裳。
角落另堆着数十口螺钿木箱,乃是不进户部、专供皇帝内库的禁中贡品——
雷州象牙十二根,附驯象牙四根;合浦珍珠三斛,夹混瑟瑟珠百枚;琼州玳瑁甲二十片,旁置朱书活龟十只;并附南海龙涎香五块、砗磲雕盘两对、红珊瑚树一株。
箱隙间还塞着益智子药包、竹丝熏笼,最底层压着紫檀摩羯瓶——这些物件虽不起眼,却是尚药局、椒房院年年指名索要的紧俏货。
税库院外,铁甲森然。
岭南节度使秦勉负手立于阶上,紫袍金带,目光如炬。经略使王锷按剑侍立左右,神色沉静,深绯官袍下的银鱼袋纹丝未动。
都督薛邕与广州刺史宋璟并肩而立。潮、韶、端、梧、容五州刺史皆屏息候于阶下。
“……请阁领过目。”
户曹战战兢兢递上税目簿,众人目光齐聚于庭中那位玄甲将领——内卫阁领凃奂。
心腹接过账本,凃奂单手翻看:农税五万贯,朱笔勾画处墨迹犹新;商税两万贯,每页都钤着岭南道转运使的龟钮印;最厚的市舶税册足有二十万贯,其中“波斯宝货折银”“大食香药兑钱”等条目密密麻麻,绢纸边缘已磨出毛边。
“账目一式三份,分贮三处。”户曹抹了把额角的汗,“羊皮封的存广州府库,绢帛装的送户部,还有一份则由押运官亲携。”
凃奂合上页册,玄铁明光铠在朝阳下泛着冷冽寒光,她声音不疾不徐:“诸君辛苦。”
“如今税银案已水落石出,罪魁祸首业已畏罪自杀,本卫也该启程回京向圣上交差。”
“仰赖各位通力配合,不仅连根拔除了贪官污吏,连带漏缺的税赋都一并补齐,此乃大功一件,本卫定如实呈禀陛下,为诸位请功。”
秦勉阔步下阶,“税银干系重大,广州至京畿路途遥远,流寇横行,不如再增派三百藤甲兵护行?”
“岭南道月余以来剿匪成绩斐然,梅岭十八寨、赣江三十六水寇尽数伏诛……”凃奂乜了她一眼,“经此一事,想必没有哪个不长眼的敢截官银罢。”
王锷缓步上前,温声道:“节度使言之有理,岭南多凶险,还是小心为上。”
凃奂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罢。”她扫过院内众人,“就依你们所言。”
“本卫暂且先带五万税银回京交差,余下二十万你们须尽快押送户部,不得迁延!”
秦勉拱手应诺。
包铁辎车已在税库外列阵待发。每车配双马,朱漆车厢上户部火印犹新,两侧藤甲兵执障刀而立,刀刃映着朝霞,猩红如血。
凃奂发号施令:“即刻出发!”
百二十辆银车次第排开,每辆皆覆以油布,又以铁索连环相扣,宛如一条玄铁长龙。
为首的押运官高举令旗,一声令下,沉重的银车缓缓启动。铁轮碾过青石板,发出沉闷的轧轧声响。
凃奂翻身上马,玄甲在晨光下泛着幽冷寒芒。“诸位不必相送,告辞。”
官道两侧,密林幽深,偶有鸟雀惊飞,更添几分肃杀之意。
“启程——!”
马蹄踏破晨雾,车队伍缓缓驶出城门,没入岭南苍茫山道中。
扬尘落定,薛邕暗啐一口,“总算送走了这尊瘟神!”
……
经略使府,书房。
薛邕歪坐胡床,随手捏了一枚荔枝干。蜜渍过的果肉泛着琥珀色的光泽,指尖一捻,便渗出黏腻的糖浆。
甘甜滋味酝酿在唇齿间,薛邕感慨万千:“谁说天家无情,圣上为保太女,杀起元珂来可是眼都不眨。”
“不过这样也好,元珂一死,太女安全了,咱们也安心了。”
吐出果核,她又不屑地嗤了一声,“要我说这个凃奂也是个蠢货,元珂自尽与她脱不了干系,日后若太女登基,她还能有活路?”
不理会薛邕的自言自语,宋璟心里仍挂念着另一桩事,“都督真是心宽体胖,倒不知西郊寺的账簿可有下落?窃贼踪迹可有眉目?”
“你!”薛邕一噎,脸色难堪,随即又一声冷笑,“刺史这话何意?是在指责我办事不力?”
西郊寺经受水火袭击,歹人踪迹更加难寻,否则她也不必大费周章地连通各州四处剿匪!现在被宋璟这么一刺,心里积攒多日的不满也一股脑儿地发泄出来——
“既然信不过本都督,干脆你自己派人去追查好了。我可伺候不起!”
宋璟青筋暴起,指节泛白,却终究没敢拍案而起。满腔怒火化作一声冷哼,袖袍翻卷间带起一阵凌厉的风,将矮几上的茶盏震得叮当作响。
王锷支着手靠着圈椅闭目养神,眼前的剑拔弩张她早习以为常。
“京里传信过来,账簿已经呈达天听,圣上震怒,罢免了一批度支、盐铁职官。”
薛邕与宋璟对视一眼,迟疑道:“大帅,那账簿……不是受贿的簿子?”
“区区一个元珂,还不值得我费这么大心思。”王锷依旧闭着眼睛,抿紧的嘴角泄出她内心的不平静。
查市舶司的账也好,查广州税赋也好,说白了只有一点,那就是皇帝试探她的忠诚。她索性将秦勉也拉下水,把整个岭南道的税都查一遍!
皇帝要忠心,那她就给她忠心!
安东局势紧张,大小战事不断,皇帝决不允许六诏也横插一脚,岭南还要靠她镇守西南门户,这个节骨眼上,凃奂自然不会忤逆圣意与她交恶。
薛邕小心翼翼:“那……那些金银珠宝?”
“定然是内卫干的好事!”宋璟断言——“什么国库空虚,赋税减半,分明是借着由头捞钱罢了!”
“除了她们,还有谁有这么大胆子?这回不还是敲了咱们一笔竹杠!那些献给内库的宝贝,不都是从咱们身上割下来的肉!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东西!”
“慎言!”
王锷猛地睁眼,眸中寒光乍现,宛如出鞘的利剑。宋璟立即噤声。
起风了。窗户破开,茜纱帷幔随风而起,连带室内的沉闷也一扫而空。
王锷起身立于窗前,任由朔风灌满袍袖。官袍猎猎作响,腰间环佩叮咚:“好风。”
声音顺着风飘进二人耳朵:“事已至此,争论也是无用。”
王锷扫视二人,温声道:“元珂棺椁已押送回京,市舶使之位空悬,咱们该好好筹划筹划人选。”
“是。”
……
* 大明宫,凤阳阁
银霜炭烧得正旺,殿内暖意氤氲,紫檀平头案上的越窑瓷瓶里,三两枝腊梅正吐着冷香。
祁岚埋头案中,左手边摆了厚厚一沓书信,右侧显然是已经翻看过的,信纸摊开,随意地散落在书案、地面。
祁岚越看越心惊,“自诩清流的房琮予竟然同窦氏有勾结……有趣。”
解琬捧着茶汤近前:“殿下有所不知,房氏与窦氏本是姻亲,只因一场天灾人祸而失之交臂。”
祁岚蹙眉,烛火将他眉间的皱痕映得格外深刻:“坊间传闻房琮予用情至深,未婚夫身陨仍痴心不改,最后愣是拖了十多年才娶亲,我竟不知那公子姓窦?”
“房尚书的未婚夫乃阆中郡望乔氏的独子。其父出身扶风窦氏,是当今窦相的堂弟。”
千丝万缕汇成一条线,所有关系骤然明晰,祁岚瞬间瞪大了眼:“难道说——沅宥第三房小夫正是乔氏的独子,而他又与房琮予有婚约?!”
祁岚了然,冷哼一声:“难怪……难怪当年沅钟衡能这么轻易地出大理寺!原来背后还有窦氏、房氏撑腰!果然是背靠大树好乘凉!”
祁岚指尖一顿,阴影恰好投在信笺上文黛二字处,“养寇自重,玩火自焚。恐怕连母皇都不知道,她信赖有加的沅钟衡竟还有如此复杂的身世罢。”
祁岚翻阅下一页,神情越发严肃,目光凌厉如刀剜向解琬:“废物!”
“当初动用那么多暗桩都没查出来的东西,怎么现在几天的功夫就都查清了?”
他一把攥住解琬的衣领,声音里压抑着雷霆之怒,“你们是否觉得本宫好欺瞒?!”
“殿下息怒。”解琬倍感冤枉:“沅钟衡行踪诡秘,出行均有高手护卫,除了侯府,实在探查不到其他。”
“……此番若非沿着房尚书的人际关系抽丝剥茧,奴婢也查不到窦容这条线索……请殿下恕罪,奴等定将功折罪。”
“下不为例!”祁岚猛地松手,捻起一封信笺,“文黛……这文氏又是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的东西?!”
“真有意思。看来她们本事不小,连崔氏那个草包都与之有往来!”
裕通钱庄与鸿通柜坊挂名户部经商之事他早有耳闻,万万没想到,这背后居然有窦氏和崔氏的缘故。
扶风窦氏向来低调,窦相更是深居简出。而这样超然世外的氏族竟也存了别样心思,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呵,还真是灯下黑!”祁岚揉了揉手腕,“继续查这个文黛,本宫倒要看看她究竟是何方神圣?!!”竟敢把手伸到广州,险些坏他大计!
可笑他先前一直以为广州出了叛徒,以此作投名状投靠东宫……没成想竟真是歪打正着!
不过话说回来,老天终究是眷顾他的,否则,他真就功亏一篑了。
“不管是窦容还是文黛,一定要细细地查,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能放过!”
“是!奴定不负殿下所望。”
祁岚欣慰地点头,“你很不错,等青蕤叔叔从景陵回来,本宫一定让他好好地褒奖你。”
安东局势紧张,皇帝忙于东北边防,脱身不得,便令谷青蕤以“陵台使”的身份主持晟陵春秋二祭,并负责督导景陵修缮工程。③
“奴婢谢殿下栽培。”
“下去吧。”祁岚打了个哈欠,“叫云筝进来伺候。”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