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回寝院简单收拾了一些东西,就从府里往外走。
走到前部望仙府广场上的时候,看见广场中间站了一个人。白眉如雪,长须垂落,头顶光滑如镜,反射着淡淡的天光。
他头顶上整齐排列着十二个戒疤,同先前的老方丈一样。身着一袭深褐色僧袍,虽不华丽,但质地厚重,袖口和衣襟处绣着金色纹样。肩上挑着一个简单的行囊,即便破旧,却不失干净整洁。
很明显是一个僧人。
寒生不知他是谁,但能够感知到他也是一位捉妖师,下意识后退一步,躲至陆溪屿身后。
陆溪屿先是一惊,随即拥到他跟前,道:“明觉师父!您真来了?”
这僧人虽外表穿着同老方丈一样,却完全无后者那般慈祥。背手而立,目光严肃,从头到脚打量跑到近前的陆溪屿一番,冷笑道:“呵,玄慈死了,这便想起老僧了?”
陆溪屿摸摸后脑勺,惭愧道:“抱歉师父,之前请东西院寺的长老们全都回家养老,确实是出于某种考虑,只留下了玄慈师父管理西佛寺。此次事出突然,我们……没能预料到,害得玄慈师父他……”
直到此时,寒生才知道,原来西佛寺那边那位老方丈法号为玄慈。
明觉依旧冷笑,视线透过陆溪屿,看向他身后的寒生:“还得是我们陆院长,自一上位开始便折腾个没完。现在盟主位坐上了,家搬到望仙府了,还娶了个不像话的公妖怪来当媳妇。只怕这位子你再坐一会儿,全天下都该乱套了吧?”
陆溪屿面对这人时,竟不似面对陈应那般傲慢无礼。尽管对方同样对他冷嘲热讽,处处瞧不起,但陆溪屿始终毕恭毕敬,半弯下腰,安静聆听他的教诲。
“明觉师父教训得是。其他事有很多我做得确实不像话,之后还需师父在身边多加协助指导。但将他带在身边,是我深思熟虑后的决定,您无需质疑,我更问心无愧。”
这里的“他”,自然指的是寒生。
陆溪屿这话虽听起来很谦卑,但末尾两句,却给足了警醒与暗示。
明觉被哽住,无话可说,深深再看一眼寒生,转向别处。道:“西佛寺的那群小僧呢?望仙府目前没有寺庙,他们是如何安置的?”
陆溪屿顿时换一副嘴脸,热情道:“哦,目前是还没有这些,我就先将他们安置到了西苑。把他们平日念经做法需要的东西买过来,还买了一口钟,暂时给他们一座空房子,要他们自己去弄。至于庙的话,望仙府西边还有大块空地,我打算先雇人在那里给你们建,建好了你们再搬进去。”
明觉眉头紧锁,眼中闪过一丝不悦。猛地一挥袖子,将肩上的包裹往上揽了揽,脚步未停,径直从他们身旁走过。
衣袂翻飞间,冷冷丢下一句:“不像话。”
声音虽轻,却如寒风般刺入耳中。陆溪屿站在原地,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无奈耸耸肩,没有追过去解释。
待到他彻底走远,寒生道:“这位以前也是杪秋院的方丈?”
陆溪屿牵起他,道:“是,他是玄慈师父的师兄。几年前和我东道院的十位长老一起,都被我请回家养老了。”
寒生忍俊不禁,道:“所以你当初只留下了玄慈,把其他人都赶走,是因为只有玄慈师父最好说话吗?”
陆溪屿嘿嘿道:“被你发现了……以前我还在杪秋院当弟子的时候,成天被其他长老骂;跑到西佛寺那边去避难,那明觉还拿着棍子把我赶回来。也就只有玄慈嘴上对我骂骂咧咧,说成日给他们惹麻烦,但实际上会把我藏在他房里,等到处找我的长老去做别的事了,再叫我赶紧溜回去。”
“其他长老走后他也是这样。我们平日在院里不是每日都会看见他吼他们院的小和尚嘛,但其实都是雷声大雨点小,就算拿棍子打他们也打得不重——”
“你们都在干什么?师父不在了就懒成这个样子?!全部都被你们那混账院长给惯坏了!!”
陆溪屿话未说完,身后西边的府院里忽地传来一声地动山摇的怒吼。即使和他们相隔三百多丈远,那吼声依旧如在耳旁。
这声落下后,便响起此起彼伏的嘈杂动静。哭声、喊声,夹杂着结结实实挨揍的声音,乱哄哄闹成一锅粥。
陆溪屿赶紧拉上寒生往反方向跑,怕明觉一怒之下将矛头转移到自己身上,折返回来揍他。
他们这一跑,没再停下,在空中飞了一天一夜,于第二日抵达瀛海海岸。
瀛海被寒生冻结的海面已经化冻,不再像之前那般波涛汹涌。又或许是麟珹妖力撤去的缘故,海上居然是一片朗朗晴空。那是寒生几百年来多次出入瀛海,从未见过的场面。
鹿时和麟渊在岸边接他们。
鹿时的伤看上去已经完全痊愈,神色如常,换了一身更为华贵的服饰。他着一袭深紫色锦缎长袍,绣满繁复的金线花纹。袖口与领口镶嵌银丝滚边,腰间束着一条镶嵌着宝石的玉带,下垂几串珍珠流苏。
头上则戴着一顶金冠,金冠上镶有无数宝石玛瑙,中央一颗巨大的明珠圆润光滑。两只鹿角一左一右在金冠两侧向上拔立,毫无违和之感,仿佛这几样物体本就该同存于一处。
寒生看得惊了,瞠目结舌道:“山神,你、你这是……”
鹿时正要答话,二者之间突然横过来一只手臂,揽住鹿时胸口。麟渊的脸贴到他耳畔,道:“怎么样,贵气吧?阿时现在可是朕的皇后,所有的衣冠服制都是按皇后的标准来的。”
鹿时用胳膊肘顶他:“你能不能不逢人便炫耀。方才从龙宫里出来,一路上你都朝多少海妖介绍过了,现在还要来跟小殿下介绍一遍?”
“那是自然。你从瑾月山远嫁至瀛海,这可是你与朕天定的姻缘。现在朕是瀛海龙王了,将你封为皇后,那不得好好昭告天下?”
麟渊冒出来这一下,寒生方才注意到,他也是换了一身着装。较之前当太子时的服制更为高贵庄严,已是和麟珹以前所穿相差无几了。
寒生惊诧道:“所以麟兄这是……已经登基了?那龙王……你父皇他……”
陆溪屿这才突然想起,寒生应该还不知道麟珹驾崩一事,怕他在此时提起,会又掀起麟渊的伤心事。赶紧一拉他的胳膊,道:“对,对!龙太子已经登基了,之后瀛海由他掌管,应该再也不会出现之前那什么海神祭祀的事情了,瀛海海岸接下来几千年都能太平了!”
寒生摆出疑惑的表情,不知道陆溪屿为什么要打断自己的话,又没头没脑说一堆。但看他一直在朝自己挤眼睛,也是懂得定有什么原因,便没有再问,转开话题道:“对了麟兄,你此次叫我们来瀛海,说是发现了一些……寒凛的旧物?那是什么?”
总算将关注点转移到正事上,陆溪屿松一口气。麟渊也跟着道:“挺多的,全都在父皇的房间里,说不上来有些什么。小殿下还是自己去看看吧。”
这么一说,寒生紧张起来,同时又有几分好奇。说起来,自己国家遗落在外几百年的物品……也能算是寒凛的遗民吧,在这冰冷的瀛海深处存放那么久,离开莽荒原的时候家尚且在,等到好不容易有自己的族人来找它们,以为终于可以回家了,可是却再也无处可去了。
他们使用避水术,跟随麟渊和鹿时下到海里。或许是终于有阳光照入这片海域的缘故,寒生觉得周身很是开阔。色彩斑斓的浅海区域在眼前徐徐展开,看得见的海妖和鱼类多起来。
以前受到光源的束缚,入海后能见度很低,直到这时寒生才注意到,浅海的海底沙滩上也零零散散立着不少房屋。是用礁石和珊瑚搭建而成,模仿人类住宅的外形,有一些本体是鱼类的妖怪在进出。
他们下到深海,进入龙宫。鹿时领着他们先在侧殿稍作休息,等到有宫妖来告知他们麟珹的寝房已经整理完毕,他和麟渊再陪同他们一起前往。
寒生此生多次来瀛海,正殿、偏殿、东宫,甚至监牢和水狱都去过,唯独从未前往时任瀛海龙王的麟珹的寝宫。
他们步入龙宫最深处,也是最华丽的一座宫殿。宫妖向两侧打开高大的琉璃门,入眼是一个极为宽广的空间。穹顶高悬,八根白漆巨柱撑起殿宇,柱身蟠龙环绕。地面玉砖光可鉴人,安置在角落的多盏夜明宫灯将室内照得如同白昼。
其他地方的陈设一如麟珹生前。鲛绡帐层层漫过龙纹御榻,博山炉中一线沉香散入殿角;偶尔能在某个角落见到一些上等木材雕成的艺品,旁边摆放一坛文竹,在穿殿而过的风中摇摆枝叶。
看得出来,麟珹品味不低,平日不在他们面前抽风的时候,还算得上是位雅士。
但这些陈设,寒生越看,越觉得像自己小时候父皇寝殿中的风格。
靠近书房一侧地面上堆满大小物品,垒得接近天花板,皆摆放整齐。都是麟珹从天底下四海八荒收集来的玩意儿,将书房塞得满满当当。鹿时说光让十余名宫妖一齐清理,都清了三四天。
寒生的目光在满屋物品中一一扫过,正要问麟渊他所说的寒凛旧物在哪里,忽地注意到一样东西,马上顿住了。
不该说是一样,而是被特地与其他物品区分开来的一小堆,在书房门口一侧。寒生第一个注意到的,便是挂在一副高大木架上的——一件龙袍。
说“龙袍”二字,是按照人类称呼君主所穿服饰的习惯。实际那件袍子上并未绣龙纹样式,而是以云锦打底,用金色和白色丝线在后背绣了一只巨大的纯白雪鹰,双翅展开延伸至前襟。其他空白处则绣有莲花图案,花瓣重叠,针脚细密,若是没有看错,那是只在莽荒原上盛开的霜雪莲。
待到寒生看清摆放在龙袍下方箱子上的一个小物后,本就湿润的眼眶更加模糊不清,无法视物。
那是一方玉玺,材质为白玉,玺头上同样雕有一只展翅的雪鹰。玺身四四方方,端严庄重,只是一角在某硬物上被磕去,留下残缺,并自那处在玉石中渗开丝丝血色。
寒生走上前,双手捧起它,久久盯着那几缕晕染开的红,身体慢慢弯下去,颤抖起来。良久后,蓦地呜咽出声。
麟渊和鹿时站在厅堂里,尽量回避。陆溪屿则跟在寒生身边,也蹲下去,细细观摩寒生手中的玉玺,迟疑道:“阿生,难道这就是……你父皇执政时候用的国玺吗?”
又抬头望望那件龙袍:“还有这个,是你父皇以前的衣服?”
寒生不说话,他自己站起来,围着周围摆放的其他物品转悠一圈,努力想让寒生不那么伤心:“阿生你看,这里还有许多别的东西……这有副卷轴,难不成是麟珹的自画像?哈哈,让我们看看那个老龙精把自己画成了什么样……嗯?这是?”
陆溪屿展开卷轴,看见上面画着的人像,霎时也愣住了。
寒生许久没听见他说下一句,猛地抬头,看见他的表情,慌乱中带上几分惊恐:“那是什么?你看见什么了?”
陆溪屿不语,寒生起身一把将卷轴从他手里抢走,展开看到里面的内容,更是久久定在了原地。
陆溪屿不敢去看寒生的表情,悄悄绕到他身后,从他颈侧探出头。
画像上画的是一个男子——不,准确来说是一只妖怪。白发苍瞳,尖锐的两耳竖立在脑侧;背后有一对巨大的白色羽翅,收拢在一起,底部最长的一簇羽尖垂至地面。
若只看容貌,忽视那一头白发,他看上去就如同二三十岁的人类男子,身形健硕,容貌俊美,正值风华壮年。
他的衣着并不繁复,只是一身简单的素袍,戴着一个无装饰的银色发冠。但光凭那素袍上隐藏的暗纹和发冠自带的雕花,就可知他的出身绝非寒微。
最让陆溪屿感到吃惊的是,画上这妖,不仅与寒生有着七分相似,更是同他哥哥褚霜年,宛若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陆溪屿的视线反复在画像和寒生脸上来回跳跃,不可置信道:“阿生,这、这……这位不会是……”
“是我父皇。”
寒生的声音哑了许多,却是难得平静下来,不似之前那般情绪激动。
陆溪屿喃喃道:“真的……好像你哥哥啊……不对,是你哥哥同他长得很像!”
“那我呢?”
“你?你……”陆溪屿冷不丁被噎住,一时没说上话。半天后才道,“你、你也很像!”
“像个屁。”
寒生一嘴回绝他。
陆溪屿平白无故挨一句骂,揉揉脸,委屈道:“不是你问我的嘛……”
“问你你就一定要回答说是?”寒生将眼角的余泪擦干,“我和他像不像我未必不清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