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唐闹了半晌,才见四人缓步行至外间。
外头窗棂撑开,帘帐束起,光线充足。
案几上布置着各色美酒佳肴,两旁吹拉弹唱的伶人早做好准备,只待开场。
柴良似被突如其来的强光晃了眼,眯眼抬手遮挡不适。
午间炙热的阳光下,其左脸上一道狰狞的疤痕无所遁形,从额头延至颧骨,横亘在浑浊的左眼中间。
若细细去瞧,便能发现那疤痕由来已久,经年累月地嵌进皮肤里,已呈增生之象。
使得萎靡、浮肿的人添了几分凶煞之气。
柴良被紫鹊几人拥着坐于席间,倾身后靠,左右伸手将两旁只着轻纱的女子揽进怀里,由她们将吃食喂入嘴中。
紫鹊滑步至正中起范儿摆好,眼神稍一示意,房内靡靡之音绕梁。
美人在怀,歌舞蹁跹,好不惬意。
柴良闭着眼睛,晃着脑袋合拍子,时不时哼上几段,伸嘴嘬一口递上来的美酒,喉中发出喟叹。
约莫一炷香后,一身着锦绣袍别着刀的男子推门而入。
并未侧目,而是直奔上首主位去,显然对屋中情形司空见惯。
那男子行至柴良身侧后单膝跪地一礼,开口道,“柴指挥,方烬回京了。”
“昨儿申时到的,今天早朝前陛下召见自淮山回京的一行人,还在早朝时当庭宣布,方烬忠君体国、深得帝心,晋位四品佥事。”
手下的说着停了一下,“陛下还御赐其护卫京城及皇宫之职。”
柴良倏地睁眼,一把推开趴在他胸口的女子,怒喝一声,“你说什么?”
横眉倒竖,眼中再不见混沌,厉色尽显。
那道丑陋的长疤此刻跟随着愤怒的面容一同扭曲,如一条蜿蜒的长虫吸附在脸上。
四下乐声骤息,皆战兢不明,低头默声不语。
手下的立刻双膝跪地,拱手重申,“满朝皆惊,此刻人已回了卫署。”
“指挥,该如何是好?”
“执掌皇宫守卫,她也配!”柴良深吸一口气,“她入锦衣卫不过短短半年,品阶就快赶上我了。”
柴良冷静下来,恶狠狠道,“从见到此子第一面起,我就觉得不对付,如今果成心腹大患。”
“折了董文清不说,还哄得陛下愈发抬举她!”
“若真让她就这么平步青云,我这同知的位置不如即刻让出来给她坐!”
“塞过去的那几个小子呢?”柴良一把将手下揪过来,厉声询问。
手下一股脑将今日所晓倒出,“林公子和另几位公子每日都闹,已经一个月了,可是那方烬根本不予理会。”
“她底下的人也都是敷衍着,我们找不到机会把这事儿做大啊。”
“哼”,柴良冷笑一声,“她也知道尚书府得罪不得,可惜,想八面玲珑卖好,我偏不给她这个机会。”
柴良撒开手下的衣领,从旁边妓子手中抽出酒杯,一饮而尽。
“你想办法去煽动林子谦身边的人,这群公子哥还等着有人给他们喂奶呢。”
“得叫他们知道被人瞧不上了,才好把气撒出去。”
弯曲的疤痕随着讥笑抽搐,柴良丢开酒杯,捏住一旁女子的下巴将人拖回来,张嘴去吃对方口里的酒。
手下的见状赶忙低头,退身去办。
*
这两日,方烬都在卫署内处理堆积的公务。
同时也在等关娘的消息。
流言未曾查清,尚不知对方身份,也不知是敌是友,总不能安心。
昨日关娘传信,说今日约在饮月斋一叙,此刻她便要出发了。
叫上吴慵同行,二人在午间时分到达饮月斋,借口说是来吃午饭的,再正常不过。
到了门口,打发吴慵去买隔壁的酥饼,方烬独自上了二楼厢房。
厢房内,关娘已经备好了一桌酒菜,正等着方烬。
二人在桌前坐定却并未动筷,关娘开门见山地讲出昨日查到的消息。
“昨日派出去的探子回京,说在通州查到了传出那则事关太子流言的时间。”
“正是你叫吴慵等人去城内散播假消息的那一天。”
方烬一惊,竟然是同一天?
“你可有眉目?”关娘低声询问她。
方烬右手支在桌子上,拇指与食指微曲捏住下巴,拇指轻轻摩挲着皮肤,这是她思考时下意识的动作。
自太子死后,京城各类流言始终没有断绝。
如今传出太子是被老荣亲王暗害,既不能改变既定事实,也无法让陛下重审此案,有何用?
难道仅仅是想揭发什么不为人知的真相吗?
可东宫血案已经过去十数年之久,当年有关的人都已成枯骨,是否有些太晚了。
还是说,不为过去,而是为将来?
是想搅动当下的时局么...如此,倒还有些道理。
太子谋逆不成自/焚而亡,始终是陛下心中的逆鳞,也是东宫之位悬而未决多年的根本原因。
这些年,但凡上书奏请陛下重立太子的臣子皆被革职,更有甚者被当庭赐死。
一向广纳百川的顺帝在这件事上可以说是分毫不让,不知杀了多少脖子硬的御史。
谁也不敢再提,也就谁都不知道陛下究竟是怎么打算的。
或许,背后之人是想借流言试探陛下的态度。
“照这样说,齐王和康王最有可能!”关娘一口咬定,“毕竟若是陛下态度有所松动,最终得利的只有他们。”
方烬却仍旧心存疑虑,“若是他们俩,何必用这种不痛不痒的方式试探?”
“陛下听后毫无反应,还不如叫说得上话的御史在朝堂之上暗示来得有效。”
关娘思忖,“可是敢提立储之事就得脑袋搬家,或许没人愿意,才不得不用这种委婉的方式。”
“不会,若是大费周章做一件事,却不能得到想要的结果,他们便不会做。”
“皇子夺权,只要能达到目的,底下的人就是死谏又如何。”方烬摇头否定了关娘的猜测。
关娘砸吧下嘴,向后靠去,摇了摇花罗团扇,一袭清风吹理她的思绪,动作间轻薄织丝长衫绕在红木椅上,妩媚风情宛如其人。
她不懂玩弄权术之人的心思,也不愿懂,那些人何曾将活生生的人命看在眼里。
方烬低头沉思,一定是这些流言能让幕后之人受益,才选择这样做。
有什么好处是她暂时没想到的?
一提到立储,直接受益人就是众皇子,这是显而易见的。
看关娘第一时间的猜测便可知晓,是潜意识决定的思考方向。
可如果背后之人,是故意这样引导的呢?
那所有人的目光便都会聚集在众皇子身上,而忽略其他同样可以因此事受益的人。
比如,那些想要为太子翻案的人。
方烬能有此大胆构想,实在是背后之人行事,与她当下所谋有微妙的重合。
关娘此次查了许久,可见传出流言的人一定颇具实力。
时间上又是同一天,这绝不是巧合,而是想借她之手传播流言,就必然会造成这样的结果。
回京后,她曾有所怀疑是京城外的人做的。
同一天,又在京城外。
是他...
方烬觉得自己得出的结论在意料之外,想了想又觉得是情理之中。
正待继续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利用此事,旁边忽地传来关娘的打趣声,“听说,长安郡主又给你送心意啦?”
方烬抬头,只见关娘一副看好戏的神色,眼带揶揄。
摇头无奈发笑,“我已经够头疼了,你就别打趣了。”
“人家长安郡主可是京城第一闺秀,是康王唯一的女儿,康王排行第三,前头两个都不在了,如今康王可是长子。”
很显然,关娘并不打算放过方烬,扇尖点点桌面,状似苦口婆心为她分析利弊。
方烬扶额,“你与我说这些有何用?我还能真娶了她不成?”
关娘团扇半遮面,扑哧一笑,“可惜咯,美人一颗芳心注定得不到郎君的回应。”
“是啊,谁让郎君的心都被勾走了呢,”方烬眉毛压下,深邃的眼中似蓄满了一汪池水,晶亮动人、脉脉含情。
身子前倾拉近与关娘的距离,两人的鼻尖仅隔着一方薄如蝉翼的团扇,“离开许久终于叫我尝到了何谓情,思之念之夜不能寐。”
“如此妩媚风情的美人在前,郎君如何舍得再看他人。”
低沉的声音饱含委屈,偏眼神直勾勾看着关娘,叫人一眼领会其中未言明的指代之意。
关娘饶是见惯了方烬这张极具冲击力的脸,也难以抵挡面若含春的诱惑。
明知对方故意逗她,还是耳根绯红,将整张脸都藏进了扇子后面。
这下轮到方烬笑了,“这招对你最管用,叫你还打趣我。”
方烬半边身子歪在椅子里,笑得捂肚。
这下关娘不止耳朵红,脸也红透了,一半是羞的一半是气的。
声音闷闷嗔怪她,“你就乐吧,当初便是用这招哄得我跟你逃出来,等我哪天看腻了你的脸,看你还怎么得意。”
方烬隔着桌子瞧得格外起劲,别看关娘浑身上下散发着风情万种的气质,其实她在男女之事上格外单纯。
正想继续逗弄两句,却听楼下阵阵喧闹声传来。
其中还隐约有锦衣卫等字眼,方烬一凝,快速朝关娘使了个眼色。
关娘立时起身预备去开门查看,方烬则调整身位,执起桌上酒盏。
关娘刚接触到门把手,门便被一股大力从外撞开。
随即,一群身着锦衣卫千户服制的人乌泱泱涌上来,顷刻间占据了二楼过道。
方烬并未侧头,只慢慢品味手中的秋露白。
沉稳的脚步从楼梯上行至门前,一张长疤盘踞的脸出现在厢房前。
柴良扫一眼房中,自然就看到了还未来得及出去的关娘立在一旁。
跨步进门,勾嘴轻笑,“我当方大人去了哪里,找遍卫署也不得见,原来是躲在这里会美人。”
“只是为何大中午的还要关起门,莫非是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柴良丝毫不掩饰心中龌龊的思想,拿那双浑浊不堪的眼不住地在方烬和关娘之间来回。
方烬只在柴良进门时看了一眼,便将视线放在酒盏之中,也没有再跟关娘有任何交流。
在房中听到锦衣卫的字眼时,她便猜到来人身份,如今在京能调动大批锦衣卫的除了她就只有柴良。
从前与柴良如何争斗也好,都是在卫署之内,或者是陛下面前。
他直接带人找来饮月斋还是头一回。
本来方烬心中已经敲响了警钟,是否柴良已经知道她与饮月斋的关系。
这才按兵不动等着看柴良的反应,然他一开口,方烬便知是她想多了。
柴良没那么有脑子。
方烬拿筷子敲了敲装菜的瓷盘,摆出标准又不出错的表情。
敷衍道,“柴指挥不是都看见了吗?还要我解释什么?”
执杯的手微微摇晃,清亮透丽的秋露白在杯壁内荡出轻巧的弧度。
柴良见到方烬这幅不把他当回事的样子就烦,从入锦衣卫开始就是这副德行。
从没见方烬眼里生出过和旁人一样的敬畏,好像他的示威在方烬面前宛如跳梁小丑。
凭什么?他是锦衣卫的二把手,掌北镇抚司。
京城之内横着走,谁不怕他惧他,这个狗屁不是的方烬,她那样的出身凭什么敢忽视他?
她是不是还想爬到他的位置?她做梦。
他才不信方烬只是来吃饭喝酒。
柴良将混黄的眼珠转到关娘身上,伸手抓住关娘的手臂,上下打量。
“从前没有仔细看,原来这饮月斋掌柜的比之广玉楼的妓子也不差,看来日后大人我也要常来尝尝这儿的酒菜才是。”
柴良抬抬左边眉头,以缓解疤痕上传来的痒意。
“就是不知,掌柜的是否也可以像广玉楼的美娇娘一样,在床上服侍大人我用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