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便要用另一只手去摸关娘的脸,暗里却观察着方烬的动作。
方烬只顾喝酒,执箸夹了一口清蒸鲥鱼送入嘴里,仿佛关娘只是来上菜的无关人员。
关娘忍下恶心,抬手压住柴良的手臂,面上是往日惯用的风情笑容。
“柴指挥真会开玩笑,广玉楼的姑娘名动京城,哪里是我这小小食肆能比的,只怕指挥大人吃不惯我这儿的饭菜,心中惶惶呢。”
“若大人愿意赏脸,我这就安排一间上好的厢房好好招待大人。”
说罢,一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厮挤进二楼,当真开始招呼锦衣卫吃饭了。
关娘借机不着痕迹地抽回手,预备转身出去张罗。
柴良见方烬一丝反应也无,顿觉愤恨,更是一股无名火起。
“慢着,”柴良盯着方烬,话却是对关娘所说,“大人我没说可以走,掌柜的怎么就打算离开了。”
“不懂在京城开店的规矩,就得吃点教训。”
柴良面色阴狠,话音刚落,过道间的锦衣卫就抽出刀两两一横,将关娘拦在门口。
关娘收了笑,心中暗骂柴良真是个畜生。
好色荒淫又无赖,这样的人却手握大权,大顺朝的皇帝到底在做什么。
桌边,方烬终于有所动作,只见她放下酒盏,缓慢起身,抖了抖坐皱的衣摆。
今日方烬未着官服,只穿了一套直身,虽为常服却又比较正式。
利落的身形站在屋中如青松挺拔,即便不看长相,在气质上也顿时高下立判。
方烬望着对面人懒懒笑道,“关娘子,不知怎地,来时好好的,这会儿竟然有些反胃。”
“想必是你这鱼不新鲜,不知从哪里沾染的一股子香臭味,令人想吐。”
这话是说鱼,满屋子人却都知道不是在说鱼。
柴良登时如乌云盖顶,眼中杀意直叫人不敢直视。
关娘佯装不懂,叫唤起来。
“怎会如此,定是厨子采买不当心,我这就叫人撤去席面,来人啊。”
小厮们听了关娘的吩咐,正待进来收拾,楼下再次传来响动。
这次却是整齐划一的脚步声,直奔二楼。
众人还闻听一声高呼一同响起。
“大人,您想吃的酥饼属下买来了。”
厢房外。
窄窄的过道此刻人满为患,远远看去,一群穿着相同制服的人划分出了两个阵营,互不相让。
两边都没有人说话,手却放在了腰间的佩刀上,随时准备拔刀相向。
厢房内。
方烬负手而立,皮上挂着不咸不淡的笑,手里抓着一块饼,一口口咬着。
吴慵就站在她身后,时不时倒一杯水递给方烬。
而她对面的柴良,面沉如水,狠狠咬着牙怒目而视。
被卡在门口进退两难的关娘,心中第八百次骂柴良吃饱了撑着跑来找事。
一楼大厅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这不是耽误她做生意。
如此场面,还要从吴慵买了酥饼回来说起。
饮月斋隔壁的酥饼店京城闻名,排队的人每天都要站到街上,吴慵好不容易买完出来,还未上楼就看见二楼黑压压一群人。
里三层外三层,将他们大人常坐的厢房围了个密不透风。
走近几步,便听出原是那柴良找茬来了,话里话外皆是盛气凌人。
柴良与他们家大人过不去也不是第一次了,吴慵将酥饼往怀里一揣,果断回了卫署摇人。
他们大人才升了官呢,弟兄们正高兴着,这时候犯上来可就不怪他们了。
总之,不能让那柴良欺负了他们大人去。
这才有了当下僵持的局面。
方烬从吴慵手里接过水,酥饼味道极好,就是有点噎人。
“下官只是出来用趟午膳,柴指挥何必这么多疑?”
方烬抽过桌上帕子擦手,“瞧把掌柜的吓成什么样了。”
“柴指挥好歹也替陛下掌着北镇抚司,听下官一声劝,若是被御史参奏您滥用职权、扰乱民生,可就不好办了。”
方烬一边好心提醒自己的上司,一边仔细检查着自己的手指。
本该是规劝的话在柴良听来却是极为刺耳。
只觉得方烬是在威胁他,更是怒火中烧。
却还没有失去理智,冷笑出声,“不过刚升四品,便这般不懂尊卑。”
“方烬,不要忘了我乃从三品,你竟敢带人围堵上峰,信不信我即刻将你卸权?”
方烬拱手,“多谢指挥提点,只不过陛下许我掌管京城护卫,有狂悖之徒青天白日在饮月斋闹事,下官正巧遇上,自然该管。”
“相信陛下知道了也不会怪罪。”
柴良暗自磨牙,这方烬不过是仗着陛下看重,可若方烬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他就不信陛下还会宠信她。
正当时,楼梯上再次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这次不再是一群人,而是方烬辖下一总旗。
那总旗快步行至楼梯口,一上来便被数人对峙的情形惊了一跳。
随即来到门口,隔着人群给吴慵使眼色。
吴慵看一眼明显被自家大人气得不轻的柴良,轻声走到那总旗身边。
不一会又转回来在方烬耳边俯首。
“大人,百户营传来消息,林尚书的孙子跟人打起来了,李千户怕出事,叫大人赶快回去。”
方烬闻言看一眼对面的柴良,心中有数,终于闹起来了,她可回去釜底抽薪。
遂对着柴良一礼,“柴指挥,这饮月斋的秋露白不错,广玉楼是喝不到的,不如留下来尝尝。”
“下官还有公务在身,先行告退。”
说罢便作势要走,经过柴良身边时,却被伸手拦住。
只见对方面上一派得意之色,轻声道,“方烬,升官不算本事,坐得稳才算本事,走着瞧吧。”
柴良说这话时眼色阴狠,小人嘴脸令人不齿。
方烬却未将他的狠话听进去,只瞥一眼对方脸上贯穿浑浊左眼的疤。
那疤已在面皮上生了根,一辈子都不可能去掉。
靠近额头的一端最深,末端细长,似被人手拿什么利器用力划伤,丑陋不堪。
紧紧扒在面前这人泛黄虚浮的脸上,与其纵欲过度的萎靡混在一起,浑然天成。
再多看一眼,方烬的胃中便真有了一丝翻腾的不适。
旋即快步转身离去。
吴慵叫来的人也收势跟上,顷刻间走道空出来一大半。
人都走了,再卡着关娘也无用,关娘眉目含笑,嘴里还招呼他们留下来用膳。
柴良却已经下楼,其手下紧随其后,“指挥,定是林家小子闹起来了,我们要不要跟上去添一把火?”
“不”,柴良拒绝,“我若在,只怕那小子要扯着我做主,大人我可不想淌这趟浑水。”
“总归林家和其他几个登记在方烬营下,我看她还如何明哲保身。”
*
锦衣卫练武场。
平日这个时候人大多都在操练,本该是一片训练有素的场景,此刻却乱成一团。
场中叫骂声此起彼伏,只见十数人围成一团,以中间的李千户为分隔。
左边是未着总旗服制的林子谦等人,口中唾沫横飞,指着对面几人的鼻子骂些“草莽匹夫”的话。
右边几个身穿百户服,明明职位比对面高,却个个缄口不言,憋得面红耳赤。
林子谦其人,穿一身长袍直裰,腰间各式香囊玉佩叮当,丝毫看不出是来锦衣卫当值,倒像是去国子监做学问的。
他身后几人皆做相似打扮。
一群人看着文弱,气焰却压倒在场一众上峰。
口中喋喋不休,丝毫不把夹在中间说和的李千户放在眼里。
方烬一进场便见这样一副画面。
只听那林子谦始终不依不饶。
“我乃工部尚书之孙,你们竟敢如此怠慢!叫我做什么总旗,什么芝麻小官也配说于我听?”
“我果真没有料错,你们锦衣卫上下不过是群食空饷的蛀虫,走狗罢了,我大顺最不需要的就是你们这样的无能之辈。”
“等我做了官一定会和陛下进言,叫他撤去你们的职位,裁了锦衣卫的制度,重振朝纲!”
“我就不该听祖父的来这里,本想好好整治一番,叫你们做真正有用之人,却不想竟如此顽固,竖子匹夫,不足与谋!”
话中傲慢之意令人反感。
对面的百户们都是武力上的功夫,纵使有读过几本书的也不敢跳出来反驳。
因为此人虽然说的话都似放屁,却有一句真理。
他是工部尚书林家的孙子,方大人好不容易才升了佥事,他们不敢得罪。
且这小子也忒没度量,他自己挑衅在先,他们不过气急了推了一把,他屁股都没着地,就这般辱骂不休。
若是再争几句,岂不是要报官,只能生忍着。
林子谦正骂得起劲,丝毫没注意到身后已有另一行人接近。
“不是要打我吗?怎么不敢动手了?也对,尸位素餐之人,怎敢与传承久远的士族争辉。”
“既然自知无用,还不快来与我认错,我便饶恕你们的无知。”
几个世家子也在背后帮腔。
林子谦见始终没人接他的话,眉毛倒竖,叉着腰不断催促。
“快点...啊!”
话未说完,便有一股大力甩在林子谦脸上,扇得整个人向后仰倒。
撞倒后面一众未有准备的世家子,纷纷躺地,听取哀嚎阵阵。
众人一惊,呆愣傻眼,李千户也没料到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赶忙看向动手之人。
只见方烬嘴角紧抿神情肃穆,背手立于烈日之下。
李千户顿时松了一口气,可算回来了。
方烬沉声开口,“推人的出列。”
这边愣神的百户霎时回神,列队站好,一头扎布巾的汉子上前一步,恭敬答道。
“是属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