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方烬反手一巴掌,那汉子头被打得偏向一边,脸上浮起红印。
却未有怨言,而是单膝跪地行礼认错。
“百户戚阳违反命令,动手在先,罚俸三月,可有异议?”
戚阳抱拳高声认罚,“属下无异议!”
方烬这才将目光放在那群刚刚爬起来的世家子身上。
那林子谦被扇得发懵,好不容易在众人的搀扶下站稳,便被方烬的眼神唬得心下一惊。
但他此刻也顾不上那一点胆怯了,他从出生开始就没被人这样甩过脸子。
纵使祖父有时气急了会抽他,也从没往脸上招呼过。
那力道,此刻脸上火辣辣的,定是肿起来了。
这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他大声朝对方叫嚷,“你是谁?怎么敢动手打我?!你知不知道我是什么身份!”
方烬理了理袖口,平淡回答,“锦衣卫四品佥事方烬,此营的掌权者。”
林子谦回忆了一下,“原来你就是那个方烬。”
他捂着脸,用另一只手扯了扯头上歪掉的东坡巾,上下打量,“忠君体国、深得帝心,哼,不外如是。”
锦衣卫众人蹙眉,皆认为此子实在不知天高地厚。
瞧不上他们便罢了,怎么敢瞧不上方大人。
难道不知他们方大人是凭借实打实的功绩,才博得陛下赏识的吗?
他这身无功名的少爷简直差得十万八千里。
方烬一笑,“我确实没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正正好是你林公子的顶头上司罢了。”
林子谦面色一变,“便是你叫他们拿些无用的花架子来敷衍我?”
“哦?锦衣卫的看家本领在林公子眼里竟然只是花架子吗?”方烬挑眉。
“难道不是?”
“我大顺能领兵打仗的有异姓王,要你们锦衣卫何用?”
方烬不与他争,“那林公子可知,你所谓的花架子,最初是谁所立?”
林子谦一顿,傲慢答道,“想必也是如你们这般,对大顺毫无建树的投机取巧之辈。”
方烬嘴角弧度更深,眼神像在看落入陷阱的猎物,“原来林家早有不臣之心,大放厥词简直是不忠不孝。”
林子谦眉头蹙起,神色戒备又莫名。
“竟公开指责当今陛下的开国之举是投机取巧。”
林子谦脸色大变。
“你少诓我!竟胡乱攀扯陛下。”
林子谦并指指着方烬,显然被唬得不轻,他虽觉锦衣卫无用,但也不是傻子。
林家出身翰林,自己虽然还没能考取功名,但身为大顺子民,怎么可能不了解顺太祖的生平事迹。
他知道锦衣卫是由当今圣上在开国的时候建立,但后来听说是交由初代指挥使管辖。
如今锦衣卫这些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说不定就是他阳奉阴违,违背了陛下建立锦衣卫的初心。
既不能使人写出流芳百世的文章诗句,也不能在朝堂上向陛下献出治国良策,更不能行军打仗收复边疆。
练之实在浪费自己一身灵气。
“你们锦衣卫上下还真是一样的无知可笑!”
林子谦无比笃定真相就是自己猜测的那般,这方烬定是诓他的。
方烬嗤笑一声。
“亏你林家满门翰林,林尚书官拜六部,却不想林家子孙对自己不知道的事实,竟然只仅仅依靠猜测便妄下定论。”
方烬背手上前两步,在林子谦面前站定,并未佩刀,也未着显示品阶的官服,却气势如虹,叫人望而生畏。
“若士族全像你这般做官,大顺的百姓将无处申冤。”
方烬双眼锐利,眼神中的轻蔑分明是已将林子谦的所思所想看透。
林子谦心生犹豫,却仍旧嘴硬,“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我说得不对?”
“无需证明。”
林子谦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抓住了机会一般急吼吼开口。
“你就是诓我的,还拿陛下压我,真是下作手段!”
方烬冷哼,“人尽皆知的史实无需我来解释,不如回去翻翻史书。”
“林公子不屑于锦衣卫,所以从来都不曾细致了解过这段历史。”
“可历史就是历史,真相就是真相,不会因为你的嘴硬而转移。”
“辨得再多,也只会让人看到你林公子既无知又傲慢。”
方烬转身,林子谦吸住的一口气偷偷吐出,正要缓和呼吸,接下来的话却似巴掌扇来,打得脸生疼。
“领兵打仗虽不是锦衣卫的主要职责,却也并非不能做。”
“初代锦衣卫指挥使,就是在与前朝的战场上为国捐躯,是被陛下认定的大无畏之人。”
“你觉得无用的花架子,是陛下亲自拟定,锦衣卫众人谨遵圣命,寒暑不分、日夜撒汗练就。”
“护卫圣上与京城、侦查缉捕犯事官员、监察国之内外...这些我们不做,难道林公子你去做?”
方烬似乎觉得自己想岔了,明晃晃的讥笑毫不掩饰。
“林公子享受着家族世代积累的资源,却至今身无功名,连总旗的身份也是走了后门。”
“如何指望得上?”
每一个字皆踩在林子谦笃信的所谓事实上反复碾压。
方才信誓旦旦指责他人的话如利箭回射,整个人漏气一般瘪了下来。
方烬厉声言明,其实锦衣卫在世人眼中是何形象她不在乎,有时候凶名在外反而做事更便宜。
但方烬不愿意看到默默坚守之人被误会。
若是皇命在身不得不为之便罢了,可要是因某些恶劣的同行而被抹黑。
以至于被林子谦这样,生来就没体会过人间疾苦的公子哥辱骂。
方烬决计不会忍耐。
“士族大夫靠智略延续国命,锦衣卫靠自身本领完成皇命,本是各司其职,你却非要比个高低。”
“如今大顺许多人在其位而不谋其政,以至于歪风邪气渐长,却并非所有人都是如此。”
“林公子或许从未想过要凭自己改变这一切,又或者仅仅是想了想。”
“所以你看不到有人在洪流中仍坚持本心,感受不到他们的决心,你只想来彰显自己的高人一等,却暴露了你的胆小与偏见。”
“仅知表象就妄断他人,是为浅薄。”
正午的阳光炽烈耀眼,任何未被深挖的低劣心思都无处可藏,方烬侧过头,质问身形颤抖之人。
“林公子,你可曾听过一句话?”
“什...什么?”
“未知全貌,不予置评。”
林子谦努力想要捂住自己被打的脸,却觉得怎样都遮不住面上的肿胀。
是这天气太热,是他站得太久,双腿支撑不住。
另一边脸似乎也被太阳晒狠了,同样火辣辣的。
旁人似有若无的目光令他烧得慌,脊背不自觉弯曲想要躲避,却感觉自己身无一物只能供人审视。
他不想待在这里,他就说祖父不应该把他送来。
他应该入翰林院,他本就是想进翰林院的,为何要来这里。
他一直以成为朝廷股肱之臣为目标,为祖父分忧,为国献策,可他...真的能做到吗?
林子谦不敢去看方烬,连身后同阵营的世家子都顾不上,脚步趔趄着就想直奔练武场外。
另几个人早被方烬吓呆了,从她果断给了林子谦一巴掌开始就不敢再言语。
笑话,他们几个世家子中,唯林子谦家世最硬,这佥事仍照打不误,更何况他们。
见林子谦欲走,几人忙推搡着跟去,生怕被方烬盯上。
“站住。”
几人立时像褪了毛的鹌鹑,脑袋撞上前人的后背,缩在一起目光游离。
林子谦晃荡的身形顿住,明明极不想停下,脚却似生了根。
他强撑着不肯回头,只干巴巴地开口,“做...做什么,还...还想打我不成。”
方烬嗤笑,她才没那么无聊,欺负一个娇生惯养的公子哥,一点成就感都没有。
只不过,她手底下不允许出现行事作风不端正,不守规矩之人。
“你身为总旗却出言不逊、以下犯上、辱骂上峰。”
“你辖下的小旗们,因你持身不正,与你一同做出有违署规之事,影响恶劣。”
“所有人罚俸半年,自今日起,你们每日卯时正刻到练武场训练,由戚阳监督。”
“可有异议?”
林子谦嗫嚅半天终是不发一语,其他人更不敢有怨言,全体默认。
“如此,就下去将身上不合规制的常服脱了。”
方烬朝那边跑走的几道身影看去,心下思索。
这几人从小娇惯,又在世家门阀中长大,思想是不可能轻易改变的。
要他们每日训练不仅是为了正纲纪,也是想让他们融入集体。
潜移默化或许有用。
当然,这一切都建立在他们还愿意待在锦衣卫,若明日便央家人求去,那自然不用受苦,她也不用再花心思。
至于林尚书会否因为孙子而报复她,这点恐怕要让柴良失望了。
林尚书十八岁做官,满门翰林,能把孙子送来锦衣卫,而不是如同自家“后花园”的翰林院,可见林尚书自有考量。
尚书家没有动作,另外几个就更不用担心了。
端看这几个公子哥如何抉择。
方烬这厢还在考虑之后对几人的安排,李千户和戚阳等人倒是憋不住了。
抓着吴慵就感慨,“大人可真厉害!做她属下可真幸福,呜呜。”
惹得吴慵频频点头。
动静闹得方烬莫名,转过身询问,“干什么呢。”
李千户凑过来,“大人那一巴掌可真是扇到我们心坎里了,那林子谦不是说我们不敢动他吗,便叫他求仁得仁。”
“是啊是啊,大人说的话字字珠玑,叫那装腔作势的公子哥也尝尝哑口无言的滋味!”
戚阳跟着附和。
方烬闻言轻笑,这些人年纪轻轻,血气方刚的,又是大夏天,难免燥些。
被人一激,一时忘了命令倒也可以理解,不过能够忍着辱骂不再动手也不还嘴,却是因为顾及她这个上司。
这便是非常难得的真心相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