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顺皇宫是在前朝的基础上重建的,格局没有太大的变动,方烬去过前朝数次,却是头一回来后宫。
如今身肩护卫皇宫之职,后宫自然也在她的管辖范围之内。
坤宁宫乃中宫崔皇后的居所,离养心殿更近的永寿宫则属于萧贵妃。
崔皇后出自望族崔氏,是现任崔家家主崔太师的亲妹。
崔氏门楣显赫,历朝历代都有崔姓子孙在朝为官,崔家主位列一品太师,地位尊崇。
皇后生有四皇子宇元复,年少封齐王衔,是最早出宫建府的皇子。
崔氏女这样的出身,这样的身份,无疑是如今大顺朝最尊贵的女人。
但崔皇后却常年自闭坤宁宫不出,一心礼佛,不问世事。
本该统领六宫的中宫之职,也落入萧贵妃之手。
若不是前朝四皇子和崔家仍旧活跃,恐怕世人都要以为崔皇后已经皈依佛门了。
方烬曾有所猜测,崔皇后如此低调,是否和无宠有关。
崔氏女是顺帝的第二任皇后,第一任皇后生下太子宇元真后不久便薨逝。
随后便是崔氏女入主中宫,至今已有几十余年。
但顺帝冷落中宫,亦有几十余年。
自四皇子封王后,崔氏女就与佛为伴,直至今日。
崔皇后太少现于人前,方烬对她脾性的了解实在不多。
有人失宠,自然就有人得宠。
三皇子的生母萧贵妃,就十年如一日般宠冠六宫。
与崔皇后恰恰相反,萧贵妃出身不高,只是一介宫女。
因入宫早,恰被顺帝看中,一路晋封直至贵妃之位。
养育的三皇子宇元晟,得封康王,虽无有力的母家在其后支撑,但贤名在外,朝中亦有不少臣子鼎力相随。
康王世子与长安郡主,则颇得顺帝喜爱,是现如今皇孙辈里最惹眼的一对兄妹。
如今萧氏一族的荣光全系于萧氏女萧瑶一身。
这位的性格与手段响彻六宫。
张扬、肆意,或许是常年盛宠不衰的原因,她只需要在意顺帝一人的想法,不用顾忌他人。
在宫人眼里,永寿宫的活永远是最肥硕、最难做的。
无他,萧贵妃一向大方,都想巴结,但御下极严,为了统管好整个宫闱甚至称得上狠辣。
但身处皇室没点手段怎么可能见天日,依方烬说,萧贵妃绝称得上八面玲珑。
“大人,已整队完毕。”
大内高墙重仞,庄严、肃穆,如一只沉睡的猛兽,不知何时会伸出/舌头将人卷吞入腹。
“嗯,开始吧。”
宫禁之大,一时半刻摸不清。
巡逻队的人手全是方烬下辖得力的,共分出几支队伍从东西南北四个角按不同时辰出发。
先将原定路线踩一遍,再做出调整,就能把路线确定下来。
另外,方烬需要一份更为详细、精密,不曾示人的大内布局图。
譬如皇宫内暗道、密室的位置,方烬会避开亲军十二卫亲自去排一遍。
越过回廊,穿过永巷,四下里只有零星几个宫人与方烬擦身而过。
前方宫道狭长幽暗,仿若没有尽头。
方烬记得这条路,她曾和祖母、母亲一起,被人推搡着从这里送入掖庭。
踢踏的脚步声在周身回荡,又被两侧高耸入云的墙壁引向更深处。
再没有除她以外的人出现,也没有别的声音,她甚至有种如坠梦里的迷幻之感。
方烬心中默念,就快到了。
尽头,斥骂鞭责的声音隐约透过院墙传来。
院门长年失修,有些陈旧,但又因此处一直有人进出未显破败。
整个院中就只有一处值得一看。
四四方方的红砖砌了及膝的矮栏,正中一棵三人环抱粗的银杏绿意盎然。
叶片宽大,树冠丰满如伞。
原来夏天看它是这样得美。
方烬在侧门驻足,她曾无数次在这棵银杏树下祈祷。
希望领头的女官少为难她们些,又希望明日送来的饭食不要是馊的。
复又觉得这两个愿望如果实现是不是就浪费了,应该紧着更重要的来。
于是冻得发抖的她默默对树许下心愿,“若有神明,请保佑方家被流放的人都能平安。”
那时她不断做活,寒冬腊月天,浣衣的手肿如萝卜,一碰就撕裂渗血,可若是因此弄污了贵人的衣服,便会遭毒打。
所以她只能将手泡在刺骨的水池里,企图冲洗掉血渍,再去浣衣。
而每日于她最好的慰藉,便是趁做活的空隙偷偷去看那光秃秃的树枝子。
其实她知道不是银杏开花的时节,春天离得还很远。
可她忍不住。
或许是雪太大,压得枝条儿丑陋,一树败叶不招神明喜爱,她与方家无人得到垂怜。
“快点!动作都给我放麻利点!知道还有多少贵人的衣裳等着你们吗?”
“这般惫懒,是不想吃饭了吗!”
“还以为自己是养尊处优的夫人小姐呐,这儿是掖庭,你们都是贱奴!”
“这辈子都休想踏出这里一步,少给我动些歪心思。”
这样的辱骂方烬五年前不知听过多少遍,她尚且觉得难以难堪。
更何况是名门出身的祖母和母亲。
只怕是比抽在身上的鞭子还难以忍受。
方烬后悔没能在那时多帮她们挡一挡,没能多给她们一些关心,没能再多替她们做一些活。
她若是多做些,她们便不会带着一身的伤痛离去。
祖母,是孙女不孝。
母亲,是女儿不好。
过去这么久了也没为你们洗脱身上的污名,你们是否怪我?
片片扇儿叶掀起,沙沙轻响唤醒方烬沉沦的思绪。
微风拂过她的脸庞,卷起鬓边碎发抚在颊边,方烬抬手拭去丝丝痒意。
指尖温热,方烬长缓一口气,至少她还活着。
弯腰拾起风儿携来的一片银杏叶,指尖搓动,浓郁的绿意筛出金色阳光,将其轻柔贴放在里衣内侧。
方烬笑了笑,夏日银杏这样美,别辜负了它,活着就有无限可能,她会亲手给方家带去光明。
已是正午,掖庭的嬷嬷们应当正在用午膳。
留下的罪妇们自然享受不到按点吃饭的待遇,她们得先完成手头的活。
方烬透过门扉,终于看到董府那位主母打扮的妇人。
她颤颤巍巍地提着一个比她腰身都粗的木桶扶门而出,肢体不协调,但动作不显生疏,显然已做过不少活计。
一身粗布麻衣,头裹发巾,再不见当日主母的派头。
正待下台阶,门内又跑出个抽条儿的女孩。
扎着精神的双髻,一把抓住快荡出水的木桶,嘴里唤着娘亲我帮您。
母女俩人相视一眼,没有不安、没有悲戚。
方烬远远看着,眼中渐渐有了暖意,即使跌入深渊,只要和家人聚在一块儿,等花开的日子便不再难熬。
有嬷嬷陆续回院,其中一个领事的,远远辨认清方烬身着的官服,神色一紧快步走来。
“大人我是这里管事的嬷嬷,大人贵步临贱地,可是有什么吩咐?”
那嬷嬷佝着身子,面上一派讨好之色。
“月前叫你看顾那对母女及其家人,看来做得不错。”
听方烬如是说,嬷嬷恍然大悟,顿时松了一口气,换上一副骄傲的笑脸。
“原是大人交代的,她们一家都好着呢,没挨打骂,活也比旁人少些,睡的也是不漏雨的好屋子。”
又谨慎开口,“大人怎亲来来了这污秽之地,没得脏了您的脚,大人只管和从前一样叫人传话,奴婢定当遵从。”
方烬没理会嬷嬷的试探,从怀中掏出一袋银子,那嬷嬷忙不迭伸出手。
“你当知皇宫护卫交在了锦衣卫手上,你这掖庭也在锦衣卫的眼皮子底下,若有什么出格的事传到本官耳中...”
钱袋随着警告稳稳搁下,“那嬷嬷便要小心莫走夜路了。”
对方面色苍白一瞬,“绝不会有此类事发生,大人尽可放心!”
方烬嘴角勾起,一张惑人的面容染上亲和,“不用太过刻意,只叫她们轻松一些便够了。”
方烬深知在这样的地方若是太不寻常,容易遭人记恨。
“是是是。”嬷嬷再挤不出任何骄傲自满,点头哈腰应下。
时辰不早,方烬最后看一眼树下的母女,转身迈步。
“方大人!”
清亮的童声自院内冲出。
方烬回头,台阶下的女孩似确认了什么一般,眼神霎时亮起,想过来,踌躇了两步却又停下。
回头看了看妇人,妇人有些紧张但并未流露出不赞同,女孩才一步并作三步朝院外小跑来。
一双葡萄眼在阳光下闪着晶莹水光。
“我觉得大人背影眼熟,就试着喊一喊,原来真是方大人。”
一段时日不见,本该再过个几年才会发育的身体,或许是因为换了个不安逸的环境,已显出几分瘦挑。
女孩低着头,双髻微微颤抖,手指搅着衣摆,声音似若蚊蝇,不复刚才响亮。
也不复初见时的有意戒备。
方烬蹲下身来,“你怎知我是方大人?”
“我想知道,所以问过送我们上京的锦衣卫大人们。”
好像喊住方烬是下意识,真到了面前反而没有准备,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方烬捕捉到葡萄眼悄悄去撇站在一旁的管事嬷嬷,挥挥手,那嬷嬷恭敬行礼退下。
“你有话想说?”
女孩惊讶方烬怎么知道她内心所想,捣蒜般点头。
方烬静静等待,神色柔和。
女孩终于蓄满了一腔勇气,一股脑倒出,“多谢方大人!我娘亲说了多亏了您我们才能少干活,您是个不一样的好大人,我知道的,那叫作良善。”
“就像我会给受伤的兔子包扎一样!”
方烬想好了许多种不伤人的回答来安抚女孩,却不曾想听到这样的一番话。
“你不问问你的家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