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烬打眼去看,据她所知,广玉楼背后是柴良,这个紫衣女子应当只是明面上的老板,用来做幌子。
“叫什么名字?什么身份?说清楚。”
那紫衣女子对楼中光顾的贵人一向是这副娇柔卖好的态度,方烬张口就盘问,令她有些不自在。
但对方是官,还是柴指挥的对家,此刻得小心应对,把这两名女子藏下去再说。
“奴家名叫紫鹊,是这广玉楼当家的。”
言修羽早猜到这紫衣女子应是替人管家的。
等等……
他不认识紫鹊正常,方烬不是常客吗?怎么也不认识?
“这名女子叫阿灿,昏着的那个叫阿昭,都是我们广玉楼的姑娘,因为刚来不久,还需调教,故而让大人见笑了。”
紫鹊屈膝朝方烬赔个礼。
随即话锋一转,“奴家的身份不过是摆出来看的,我家大人今夜不在京城,可他迟早是要回的。”
“方大人,同僚一场,莫要想岔了。”
紫鹊觉得方烬应是明白了她的暗示,心下稍松,故态复萌,抛了个媚眼过去。
“来人,将人带下去妥帖照顾,尤其是阿昭姑娘,还伤着呢,动作给我放轻些。”
广玉楼的人立时就要上前“请”人。
那哭喊的阿灿姑娘满身抗拒,却死死扑在昏迷的阿昭身上不肯叫人碰她。
见紫鹊似有意为难,声嘶力竭吼出。
“我知道今夜广玉楼起火的原因!”
“慢着,”方烬借机出声,“本官方才拦住几个你们广玉楼的人相问,龟奴说不认识,管事的说楼中没有叫阿昭的。”
“如今紫鹊姑娘却俨然一副做主的模样,可见你们广玉楼的话不可信。”
“大火险些烧了一条街,既然有知情人,不如就在民众前交代清楚。”
紫鹊面色不好,又不确定阿灿是否知道更多的东西。
迟疑一下,被薛义捕捉,开口抢白,“方大人说得有理,我也想听听起火原因。”
言修羽回头瞥一眼,薛义抬头看天。
言修羽又把头转回去看方烬审问。
周围围观了一夜的民众也甚是好奇,纷纷应和。
这广玉楼那么多人,怎么如此疏忽大意,若不是火甲兵来得及时,怕伤的就不是楼而是人了。
阿灿趁紫鹊被堵住话头,抹了把眼泪大声说道。
“各位,我有罪,广玉楼的大火乃是我与阿昭一同放的。”
“我在这里,向各位大人、各位无辜波及的人道歉,并愿意接受任何惩罚!”
“但恳请各位,听我一言,纵火实乃求生之举啊!”
阿灿说着便跪地,朝周围人群重重磕了一个响头。
围观民众哗然一片,没想到这看起来娇滴滴的姑娘竟然是纵火之人。
“我名叫阿灿,本是农户,想为家里多谋些营生来到京中,刚一进城却被广玉楼的骗了,说给我活计,实际是让我去做皮肉生意。”
字字清晰,掷地有声,叫围观的众人都听得分明。
“我不愿意,她们便把我关起来打骂,不给吃喝。”
“昏迷的那名女子,叫阿昭。我是在楼中认识她的,也和我是一样的情况。”
“广玉楼就是看中我与阿昭在这京城无依靠,才肆无忌惮,虽然我们日夜活在恐惧之中,可仍相信大顺朝是有法度的!”
说到此处,阿灿匍匐转身,朝着方烬与言修羽站的地方再次一磕。
“我们本来只打算找机会逃出去,可谁知,无意中听见广玉楼的紫鹊意图将我们送去达官显贵府中。”
紫鹊面色登时难看,上前一步就打算强制让阿灿闭嘴,大夫中站起两个人拦住她的去向,正是之前薛义点过去帮忙的。
“之前与我们一起的姑娘说是被调/教好了送出去接客,却从来没在楼中见过她们,原因竟在这里。”
“广玉楼不仅逼良为娼,还将年轻姑娘当作物件,我出身寒微,不知我大顺的律法究竟容不容许这样做。”
围观人群中顿时有惊呼声此起彼伏,议论纷纷。
“我与阿昭明白,若是被送出去,只怕这辈子都要沦为玩物,再也称不上是个人。”
“可我们也是大顺子民,也是父母的孩子,凭什么广玉楼可以如此肆意对待我们!”
“今日是我们,明日又会是谁?!”
阿灿蓦地从地上抬起头,神情激愤,伸手直指紫鹊。
紫鹊被她这样的目光瞪住,暗自咬牙。
就该不管不顾死死将这女子捆下去,否则她哪有机会在这里煽动人心。
人群也不再单纯只是看热闹的心态,有几个由此及彼的人已经在破口大骂。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我大顺泱泱大国,竟有这般土匪一般的行径,不知祸害了多少人家的姑娘!”
“我还以为广玉楼姑娘都是自愿的,真相竟是这般,再也不来了。”
“太可怕了,京城的大人们也涉及其中吗?朝廷管不管啊?”
“必当将此等龌龊清除,还我大顺一片清宁!”
一时间,群情激奋,甚至有的说要替阿灿报官去。
紫鹊一贯娇媚的表情再维持不下去,面若死灰,她身为柴良党羽,落入对家之手,哪里还有活路。
阿灿叩头谢过,继续道。
“我与阿昭纵火,实在是走投无路,阿昭还险些因此丧命,若不是这位锦衣卫大人相救,恐怕今日就与广玉楼一起化作灰了。”
阿灿以头抢地,声声泣血,“大人,我们愿意认罪,只求大人给我们一条活路吧!”
民众附和声中夹杂着几丝质疑。
“锦衣卫名声一样不咋地,会帮她们吗?”
“你疯啦,当人面说坏话,小心脑袋。”
方烬看着跪地的女子,思绪不受控制地飘出,她看到一个下定决心颤抖着点火的身影,拼命逃出会困住自己一生的地方。
那团火不是她的业,是求生的嘶吼,是源源不断的力,托举着她从地狱中冲出,她没被烧成灰烬,反而借着焚身的火重获新生。
阿灿的眼中燃烧着广玉楼未尽的大火和对自由的渴望,绚丽灿烂。
方烬未从对方眼里看到妥协,只看到了不屈。
如果今夜失败,她与阿昭也不会放弃,她们会找更多方法自救。
一颗永不肯投降的心怎么可能被困住。
方烬伸手扶起阿灿,没有人该被困住。
“锦衣卫奉旨管辖京城治安,广玉楼大火乃是人为,现将凶手缉拿,听候审理。”
阿灿埋身叩首。
“广玉楼主管事紫鹊及楼中一干人等,蓄意强绑良民为娼,勾连朝中重臣意图破坏大顺国本,其心可诛。”
“锦衣卫听令,所有广玉楼人全部缉拿归案,不可错放,待本官细审之后交由圣上发落。”
方烬随即向周围的群众们拱手,“这件事本官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一声令下,周围锦衣卫压刀而上。
广玉楼不单单借了柴良好色之名行结党之事,更是因为汪沸而存在。
柴良一路靠抱汪沸大腿才坐上如今的位置,还执掌诏狱。
实际他的作用,就是替汪沸留守京城,做一些汪沸不方便出面的事。
尤其是如今锦衣卫与东厂互相敌对,汪沸因公离京,需要一个别无二心之人,打理锦衣卫的关系网。
方烬负手而立,一手拇指与食指微曲捏住另一只手腕上的肉,轻轻摩挲。
所以……广玉楼是串联这张网的纽带。
而柴良之于汪沸,有用时,是得力下属,无用时,便是替罪羊。
毕竟结党营私放在皇子身上都不是能轻易洗去的污名,可大可小,端看圣人如何决断。
那么,今夜就由她彻底斩去这张网。
方烬几句话敲定局面。
广玉楼原址只余残骸,空出了一大块,光秃秃几根烧成炭黑的横梁七零八落,楼前被锦衣卫拉起人墙,周围居民和围观人群都被清散。
言修羽看着指挥全场的方烬,下了一个结论。
她应该没有相好的。
*
第二日一早,乾清宫。
“这个柴良,他自己私德不修便罢了,竟敢结党营私!是谁?是谁教他这么做的,是不是汪沸?!”
顺帝怒发冲冠,将方烬呈上的折子重重摔在案上,上面一条一条清晰写着柴良都将人送去了谁的府上、何时送的、送过几次……
方烬听此质问,为避嫌,缄口不言。
高魁在旁轻声劝,“陛下切莫动气,大热天的没得气坏了自己的身体。”
一招手,“快,给陛下端杯顺气清火的菊花茶来。”
奉茶太监快步上前。
随即用玩笑的口吻说道,“许是……汪都督还以为是陪陛下打天下那会儿呢,他们锦衣卫不就是干这个的嘛,汪都督这是尽职尽责呢。”
高魁捂嘴轻笑。
方烬低眉敛目,不发一语,心中分析计较。
东厂与锦衣卫不睦已久,明面上和气,实则势如水火。
高魁早想捉汪沸的把柄,一直不得,如今自己送上这么大个错处,还连夜把关娘从前查出来的东西一并写上,增加砝码。
他可不得抓紧机会在陛下心里埋刺儿。
不过陛下擅用制衡,未必会这么早处置汪沸。
可锦衣卫与东厂一样,都是如今陛下忌惮却又没那么快撒得下手的,不得不用着。
陛下想锦衣卫换血,总要有人当椽子。
“拟旨,锦衣卫同知柴良,网罗朝臣为其所用,是为不忠,革职查办。”
“至于纵火之人,顺天府尹,你说当如何?”
听顺帝发问,一直候在下首的顺天府尹赶忙上前回话。
“纵火之行极为恶劣,且案发时围观百姓众多,应立即将那两名女子下狱并处以杖刑,方可平息百姓怒火。”
杖刑乃重刑,成年男子尚挨不了几下,更何况阿灿与阿昭。
方烬开口,“陛下,府尹以我朝律法治事并无错,但臣认为法不外乎人情。”
“那两名女子本是良家子,皆因柴良不堪才无辜受困,纵火实乃自救之举,围观百姓皆知此事原委。”
“事后认罪态度良好及时,又举证柴良有功,且此次并未造成大量人员伤亡,灾情范围仅限广玉楼内。”
“臣以为,应当酌情从轻发落,不若以笞刑代替杖刑并加以引导后释放,也算给百姓一个交代。”
顺帝思考一瞬,“准了。”
高魁当即招呼刘直上前秉笔,自己则手捧御玺立于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