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玉楼前。
方烬昨天审了一夜广玉楼的人,今日一大早拿着奏折进宫去了。
言修羽则是进去一趟又出来,他因案发时在场,顺帝索性就打发他来查封广玉楼。
眼下薛义正带着人有条不紊地清理现场。
都烧成灰了,其实也没有太多检查的必要,只不过他做事一向仔细。
紫鹊等人今早被转去了顺天府的牢里,估摸着会一并处死。
至于那两名女子,方烬肯定要为她们寻一个好结果。
言修羽正思索着,就听薛义来报。
“世子,”薛义捧了一把焦黑的土给言修羽看,轻声说,“这广玉楼的地基有些不大对劲。”
言修羽转眸看向薛义,薛义继续道。
“属下家里以前干过营造,瞧着那地基与上部的连接处有些变形开裂,其严重程度不像是昨夜造成的。”
“广玉楼在这条街已存在许多年,上方的大梁却是新建的,木头的年限也有些不符。”
薛义犹疑片刻给出想法,“属下觉得,这广玉楼不止烧过一次。”
一般街巷上哪里走水,府衙都会有记档,去调出来就能知道。
若想要了解得更清楚,直接去问紫鹊是最佳选择。
于是言修羽朝薛义吩咐,“你安排好这里,跟我去一趟顺天府。”
“是。”
片刻后,两人打马来到顺天府门口,接待的师爷小心翼翼说府尹进宫去了。
言修羽不言,只说明事关广玉楼查封一事,叫师爷将历年记档拿过来。
记档上明确写着,景顺五十五年冬,广玉楼也曾走水过,那次的火势与昨晚不遑多让,只是发生在正午,因而扑灭得很快。
后来广玉楼为了不耽误生意,没有将此事闹大,很快便重建了。
所以记档上并未写明是意外还是人为。
只草草结语,这事儿便没了下文。
直到昨夜,后面接着续上了第二次走水的经过。
那师爷在一旁摇头,“也不知这广玉楼犯了什么冲,逃过五年前的意外,最终还是被一场火烧没了。”
言修羽将记档还给师爷,提出要提审紫鹊。
师爷立刻去办。
顺天府的牢房一般只用来临时关押,审出结果就挪去刑部或者诏狱了,因此地方不大,也比较干净。
言修羽这次进去没听见什么动物的叫声,稍稍放松了些。
其实他与柴良没什么私怨,没必要这么追根究底。
即使不跑这一趟,方烬手里的证据应该也够了。
言修羽没细想,只当是自己行事仔细惯了。
待下了台阶,视线昏暗起来,周围几间牢房关的都是昨夜见过的广玉楼的人,按照职位高低分批关着,只有紫鹊是一人一间单独关押。
言修羽走进去,身后师爷开了锁便自觉退去大门口。
薛义开口发问,从紫鹊的口中听到了和记档上如出一辙的肯定。
虽然昨夜方烬并未对紫鹊用刑,但锦衣卫折磨人的手法多得是,紫鹊今早被移交顺天府时就已经没什么精神头了。
浑身如脱了水一般,仍强撑着不肯晕厥,仿佛还想等着谁来救她。
此刻见言修羽前来,有些不安,再听薛义问话竟不是为了昨夜之事,而是为了五年前的大火,更加慌张。
言修羽正想着此事应该无法再深挖出什么,就发现紫鹊神情躲闪,有些不自然。
心下有异,鬼使神差一般突生了一个念头。
盯住紫鹊缓缓开口,“除了现在,准确来说是五年前,柴良还有没有绑过谁进广玉楼?”
紫鹊猛然无措起来,手指用力揪住衣摆,顾左右而言他。
言修羽见其不说实话,失去耐心,“用刑。”
“是。”薛义照办,上前就要抓紫鹊的手臂。
紫鹊吓得惊叫,哪还有从前柔声婉约的模样。
“我说我说,”连连求饶,复又小心翼翼试探,“若是我说了,世子能否救我出去?”
言修羽没理她,薛义见状冷哼一声。
“你协助柴良哄骗年轻女子,为虎作伥这么多年,若你真不想死,就应该在那些女子受难时发发善心。”
“同为女子,何苦为难女子。”
紫鹊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瘫坐在地上。
言修羽目光冰冷,她不知看过多少与她同龄甚至更小的无辜女子被绑来,甚至她就是施暴者之一。
如此冷酷之人,怎配活着。
“说。”
紫鹊强撑起一口气,开始回忆。
“五年前,正是柴良用美貌女子笼络朝臣的开始。”
“那时我也刚当上广玉楼的管事没多久,很多事柴良只是吩咐,不会交由我亲自做,因而我知道的也不多。”
“要说谁是最开始被柴良抓进广玉楼的女子……”紫鹊似想起了什么,有些忐忑。
但一想以柴良的性子,即使回京也绝不会救自己,只怕自己死得不够快,便再不想替他隐瞒。
“那是一个大雪天,柴良抓回楼里的,是时任大理寺卿方世和的孙女,方烬。”
墨色眸子倏地睁大,厉声喝出,“你说谁?!”
紫鹊被言修羽骤变的态度吓得一激,薛义也变了神情,一脸严肃。
言修羽跨步上前,狠狠掐住紫鹊的脖子,将人单手拎起来,重复问了一遍。
紫鹊呼吸困难,死亡威胁下不敢撒谎,连忙说出更多自己知道的东西。
“咳咳……当时方家遭难,被判抄家…咳咳咳…男子下狱,女眷入掖庭为奴……”
言修羽甩手,紫鹊摔倒在地,如获新生,猛烈一阵咳后不等催促,赶忙答话。
“我只匆匆撇过一眼,那方家女瞧着年岁不大,似乎才及笄,虽被蒙着眼但仍看得出长相貌美。”
“听说柴良早就看上她了,等着方家倒台便迫不及待将人绑了回来。”
“这事儿柴良没吩咐我去做,我实在不知柴良是如何把人从掖庭里弄出来的。”
紫鹊不顾喉间撕裂的疼痛,语速飞快,生怕言修羽真的杀了她。
“方家女进了广玉楼就被柴良锁在柴房,他亲自看管,为让对方屈服生生饿了好几天。”
“此事我印象深刻,后来都再没见过那么犟的。”
“虽是罪臣,却也是官家女,也或许是因为柴良头回掳人,没一开始就下手。”
“直到方家男子流放,女眷斩首的消息传来,柴良才叫把人抬出来。”
紫鹊已经看不清言修羽的眼神,他整张脸都隐在暗处,只叫她继续往下说。
声音冷漠低沉,似有什么能毁灭一切的东西被死死压制着,竭尽全力到有些颤抖。
紫鹊不敢再想,低头讲述。
“柴良叫我提前装点好他惯用的厢房,并严令我们不许打扰,只有他独自一人入内。”
“后来……后来我就知道得不太清楚了,只知道关门没一会儿,柴良就捂着脸跑下楼,叫我们满楼去找那方家女的踪影。”
“再后来,就是楼里走水,所有人都慌乱不堪,顾不上去寻人,自此,我再也没见过方家女。”
紫鹊说完静默了几息,斟酌着开口,“我真没虐/待过她……我…我都没看清她长什么模样。”
“她似乎是在掖庭受了刑,绑来时身上就没几块好肉。”
“没吃东西带着伤,就这样还能纵火逃跑,应当是命硬之人……”
紫鹊偷偷去看言修羽的神色,奈何对方周身昏暗,实在揣摩不透,于是识相闭嘴。
薛义听完已是气血翻涌,想拿把刀立刻去把柴良捅了。
更加不敢想象世子现下会是什么感受,只小心翼翼地询问,“世子?”
言修羽沉默良久才抬头,目光阴鸷盯住紫鹊,眼中有利芒闪过。
薛义暗道不妙,忙上前劝道,“世子,此人应由方大人来处置,此刻杀不得啊。”
听到方烬的名字,言修羽脑中自然浮现那令人见之难忘的容颜。
一男一女,竟恰好同名。
他第一次派人查方烬,就是因为这个名字,那时她还不是朝中新秀,未得陛下青眼。
他甚至怀疑过方烬的性别,但又觉得自己在异想天开。
从前他只见过方家家主方世和,方家其他人,是在安排暗卫保护方家人的时候见过画像。
方家女倒是在扬州见过一次,可与如今锦衣卫方烬,一点也不像。
方烬是典型的男子长相,眉眼深邃,身量虽纤长但高大,常年习武,一身肌肉在与其过招时能感觉出。
五官有一丝异域胡人的韵味,与典型中原闺秀长相的方家女,差别太大了。
再说性格,他与方家女相处匆匆,却也知道她是为了追寻自己流放路上的家人,才从京城突兀出现在千里之外的扬州。
中间历经多少磨难难以言说。
而锦衣卫方烬,满脸虚情假意,笑容都是拿尺子量好的规整。
虽小有正义之感,但那是在没有触及深刻利益的情况下。
甘为皇权狗,能有几分真情。
薛义叹气,“不曾想,方家小姐到扬州前,竟还经历了这些。”
言修羽回想起扬州那匆匆一面,周身气息愈发阴暗迫人。
方家出事前,他就有安排人手关注方家的动向。
方家出事时,他不在京城,插翅也难飞回去。
方家被抄,事发突然,没有任何预兆。
若能提前察觉是谁想对方家下手,他会有准备,不至于很多事都是后知后觉。
以至于后来想追根究底也处于被动,异常困难。
于是他将重心放在为东宫翻案上,方家抄家的最大原因是牵扯上了东宫谋逆。
东宫血案如同凶恶的传染病,一旦确诊,便会迅速被顺帝扼杀。
直到现在,他也没有放弃寻找方家女的下落,他曾在扬州错失一次良机,这次无论如何也要找到。
“柴良……”
这两个字被言修羽磨着牙齿吐出,像是已经被生吞活剐一遍,只剩下骨头渣。
他不会放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