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尤比初次见尤多西亚时,她尚14岁,是个懵懂女孩。六年过去,闺阁少女的脸庞隐隐带上了更多成熟的忧郁,泪水有了更多苦涩的滋味。她看上去比尤比还年长了,可又貌似仍怀着天真幼稚的心灵——打上了船,她便勾着爱人的手指,不住地哭泣,好似无边无际的海洋都是她的眼泪浇作的。她踏上旅程,有了新的人生,从此便自由了。她为何还是哭泣呢?尤比想不明白。
夜里甲板上布了桌椅,点起灯烛。“你是特意来我的船上吗?”尤比等到尤多西亚终于哭得累了,才敢关切地问,“你不觉得我会害你吗?”
“我认识的人不多,尤比乌斯大人…”尤多西亚又变回那副规矩温顺的模样,说话的声音小得难以听清。“您总比别人值得信任。”
“…狄奥斐卢斯一定和你说过不少我的坏话。”尤比清了清嗓子,“你不像你的哥哥那样想吗?”
他对面的少女慌张地转眼睛,手指在裙子上划圈。“…您是唯一一个问过我愿不愿意的人。”她低下头,“您曾真为我着想过,哪怕我的母亲也没这样问过。”
这些话叫尤比觉得惭愧。他转开视线,不甚舒服地捧起手边的金杯。“那你和你那出身卑微的爱人的事,狄奥斐卢斯先前知道吗?”
一谈起爱人,尤多西亚的眼神便温柔又灵动起来。“尤比乌斯大人,您一定理解这个。”她的语调悲伤又笃定,“爱情纯洁美好。这是上帝给予我们的礼物,从来不是任何世俗之物能够阻拦的。”
“这倒是真的。”尤比赞同地点头,啜饮杯中鲜血,“爱情也使人有了勇气!”
亚科夫与舒梅尔正在稍远些的位置监听这场对话。尤多西亚的“爱人”站在栏杆边——那俊秀的男孩像只呆愣的鹦鹉似的,被尤多西亚牵着,只眼神空洞地望着大海。“这小姑娘一个人怎么活?”舒梅尔叹着气,“我们把她放到哪去?罗得岛、塞浦路斯,还是一路载她到阿卡,扔到满是□□的地界去?”
“没什么活不了。”亚科夫不屑地开口,“她尚是个贵族,还有魄力自己带着‘爱人’逃跑。”
“无地无财产的私奔贵族又算什么呢。”舒梅尔摇头,“我倒怕她那‘爱人’害了她。打上船起,那男孩一句话也没为她说过。”
“她认识尤比,尤比会帮她。”亚科夫抱起手臂,“人脉就是贵族出身的好处。”
舒梅尔缄默下来,像在思考什么。说实在的,亚科夫也不觉得荒谬的爱情能为可悲弱小的姑娘添上助力。他竖着耳朵,继续听尤比与尤多西亚谈论起修道院的事。“我得不了遗产的,大人…”尤多西亚正磕磕绊绊地为尤比解释,“若是我的丈夫尚无子嗣,我又为他添丁,我尚能以监护人的身份继承子女的财产…可是那人已有子嗣,是合法继承人。一旦结了婚,我成了寡妇,必被继子送进修道院去…”
尤比眨眨眼睛,困惑地向亚科夫与舒梅尔那瞧。“我曾去过修道院的。”他天真又残忍地张口,“其实那有书读,有人照顾饭食起居,除了每日祈祷礼拜繁琐了些,倒也生活快乐,氛围宁静…”
尤多西亚听了他的话,忽然端庄地落下几滴泪珠——亚科夫也被这无理的发言惹得恼火,他用力地咳了几声。
“…是我失言了。”尤比瞧见亚科夫的模样,手足无措地从自己身上取了帕子递给少女,“那你想到哪去呢?总不能和我们一起上战场,去埃及啊。”
“只要和我的爱人在一块,总有办法的。”尤多西亚低着头擦拭眼泪,“您只要在兄长找不到的地方放我们下船就好了。”
“罗得岛和塞浦路斯都是罗马的地界,你随我们去圣地吧。”尤比思量了一会,“等到了耶路撒冷,我会给你们笔钱,寻自己的营生如何?”
“大人,您太好了!”尤多西亚的眼泪还是不停,她抽泣起来。“我们一定报答您!”
尤比没法再问了。他深深叹气,向仆人叮嘱了些要注意的,便叫他们送这二位不速之客回房间去——他们不得不在有限的船舱中额外腾出两间尚能待客的得体房间,叫贵族少女尚有栖身之所,又保持名节。等到尤多西亚终于消失在视野中,尤比如释重负地靠在栏杆上,仰着头瞧云中若隐若现的明月。
“还好我有你们在身边。”他扭过脸瞧上前来的亚科夫与舒梅尔,“有你们在,我什么都用不着担心。若我是她,我也要非要愁得掉头发不可了。”
可亚科夫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舒梅尔也一声不吭地抿着嘴。
“你们有什么不满吗?”尤比惊讶地从栏杆上直起身来,“亚科夫,我叫你放她上船,你也应了的!”
“我倒没有不满。”骑士径直坐到椅子上,“你问他吧。”
尤比的视线转到舒梅尔的绷带上。
“尤比乌斯大人,我想您明白我并非刻意与您作对…于是我不得不告诫您这事。”舒梅尔踌躇了好一会,才动着舌头开口——亚科夫听得出来,他不光责怪尤比,还责怪自己。“您实在不该在港口载她上船的。”
尤比张大了嘴,惊奇舒梅尔竟敢于在这时反对他。“为什么你这样说?”
“我难以揣测您是真不明白,还是仅想为所欲为地胡闹…希望您听了我的话,能告诉我您的想法,让您忠诚的谋士免于私下揣度。”舒梅尔紧张地来回搓摸栏杆,“您若是真想帮助这姑娘,便要替她着想:是与一穷二白的爱人私奔到满是异教徒的地方贫苦地生活,还是嫁给年老的贵族在修道院颐享天年为好。有时人们就是会愚蠢地做对自己无益的事情。
“而您若只图自己一时情感上的纵容,受不住别人的乞求,便又要想想这纵容的后果:您帮助菲拉克托斯家的女儿和仆人私奔,这于您的名声也是有损的。”
不出意料地,越听这话,尤比的脸色就越难看。亚科夫静静端详他们俩——幸亏舒梅尔看不见尤比厌烦的表情。
“我不是想帮助她,也不是受不住乞求。”尤比皱起眉来,向亚科夫那小心地瞥了一眼。“纯洁的爱情不该受任何阻拦,这是种真理。我听说皇帝的堂兄弟越狱逃跑,和自己的亲侄女私奔到特拉布宗去,还生了两个孩子。既然这惊世骇俗的恋情都能终成正果,那尤多西亚又怎么得不到幸福呢?”
这下难堪的表情移到了舒梅尔脸上。亚科夫悠闲地移目去瞧,那绷带下的鼻子皱起来,小胡子也摇摇晃晃。“您说的那事不光是私奔,还是□□。不光惊世骇俗,还伤风败俗。”犹太人说,“他的亲侄女还是耶路撒冷国王的遗孀。他们犯了罪,毫无廉耻与道德,还破坏了规矩与约定。”
“遗孀?”亚科夫忍不住插嘴,“是我们见过的那位?”
“不是那位,是更前的一位。可那又怎么了,非叫年轻女子守寡一辈子吗?”尤比气冲冲地丢给他回答,“有时我真觉得你们年龄大些的人好似就嫉妒美好的事物,总能摆出各种各样的理由阻止爱情。年龄、性别、地位、种族、宗教、血缘,反正你们看不惯的人就是不许在一起。我真疑惑,你们就没有年轻过,没有向往过美好的爱?”
听了这话,亚科夫的脸上露出一副滑稽表情,像憋不住笑了似的。他又瞧舒梅尔那张难堪的脸——犹太人的嘴唇颤抖着,像正搜肠刮肚,等着用苦口婆心的话反驳这些;也像在后悔自己将这些话说出来,惹得年轻的吸血鬼与他争辩。
“…若您这样想,是没问题的,因为您与众人不同,有自由而自私的资本。”他喃喃道,“不过您一人这样做倒也罢了,请不要将这自由与自私强加与他人去…许多人经受不起这自由的重量。”
亚科夫又去瞧尤比的反应。他怀疑吸血鬼尚听不懂这些话的含义——“我不觉得这是自私。”果然尤比的声调又提高了些,“每个人自己想要和谁在一起如何生活,本来就不关别人的事。分明是非从中寻找矛盾的人们才自私,想用自己的道理绑架他人!”
他不再像从前的小孩子那般听什么便是什么了。亚科夫想,尤比已有了自己的想法,并肯为这想法喋喋不休地争辩,不惜得罪身边人——虽然这想法的确略显稚嫩,但世上这般年纪的年轻人都是如此,无可厚非。可惜对舒梅尔而言还是过了:犹太人的背又弯下来,像位耄耋老人,呈卑微的模样闭上了嘴。
“我同意别人的乞求时,你便觉得我纵容、愚蠢、自私。”尤比向大海愤怒地叹息,“可你乞求我治你的眼睛时,我的克制又不算作美德了。”
“我没这种意思,尤比乌斯大人…”舒梅尔的声音听起来像要哭了。
“别这样叫我,舒梅尔,我和你说过太多次!”
太多次?这样的对话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发生过多少次?亚科夫警惕又烦闷地想。骑士用手指点点桌子,阻止这场对话继续滑向灾难。“事已至此。”他严肃开口道,“你们继续争辩也没什么用。”
“你怎么看这事?”尤比不依不饶地将战火烧到他身上,瞪着眼睛瞧他。“告诉我,亚科夫,你觉得我害了尤多西亚吗?”
亚科夫毫不畏惧地瞧他发怒的模样,拽着舒梅尔的袖子将盲人拉到身后。
“高谈阔论虚无的道理毫无意义,凡事要一事一理。”他沉着嗓音说,“我和你打赌,等到了罗得岛,你便知道这事究竟谁对谁错了。”
如他所料,尤比眼中的愤怒被他瓦解了。“这是什么意思?”他年轻的主人疑惑地发问,“你赌什么?”
“我赌爱情。”亚科夫说,“赌爱‘情’与爱‘人’的区别。”
这条航路亚科夫极为熟悉——过去的五年间,他每三个月就要跑一个来回。战舰群从君士坦丁堡出发,横跨马尔马拉海,从达达尼尔海峡到爱琴海去。只不过舰队规模庞大,纪律与补给的需求拖慢了他们的速度,不如骑士团的商船一般轻便易行。康铎斯特法诺斯将军计划路途中在两个港口停靠休息,头一个便是罗得岛。
爱琴海的海水美极了,湛蓝清澈,像透亮的宝石一般摇动。可吸血鬼无福在阳光下欣赏它们——尤比整天捧着的书从《埃涅阿斯纪》变成了《世界七大奇观》,不时举着上面的图画给亚科夫瞧。“这从前有太阳神的巨像,所有船只都从他的□□经过!”尤比在昏暗的船舱中念叨,“可没过几十年就被地震毁了,只剩下大理石的基座还在。”
亚科夫皱着眉瞧那画:巨像是个裸体男子的模样,跨步在防波堤与半岛中间,一手持矛一手举剑。只是画家画得夸张,那庞大得过分的建筑叫人至今不敢置信是人力能为之,更遑论千余年前。他探头出去到毒辣的阳光下,对照着画作望那港口——现在本是巨像脚踩的地方一边是普普通通的风车磨坊,另一边是片海滩,躺着些赤身裸体的希腊人做日光浴。
“基座也找不见了。”血奴应付道,“你用不着出来瞧。”
然而他身边的吸血鬼根本不听他的话。亚科夫只一会没看住他,那没缠好头巾的脑袋已从他身边探进刺眼的阳光中。一阵可怕的烟雾弥散开,带着股焦糊气味。“你再敢这么做一次,我就把你钉进棺材里。”亚科夫气得用力推了好几下他的脑门,“越向南方走太阳越大,你不知道吗?”
“难得来一次,我也想看看。”尤比与他犟嘴,“被晒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
亚科夫知道与不懂事的年轻人理论毫无用处。他只责怪地瞧尤比身后的娜娅——他们买来的希腊女奴整日忙于照顾自己年幼的孩子,服侍尤比的时候少了。亚科夫拽开吸血鬼,迈步到娜娅面前。女奴一声不吭,乖顺地跪到地上,垂下恐惧的眼神。
“带你来不光是供血用的。”亚科夫下命令时的模样威严可怖极了。他的话一半说给她听,另一半说给尤比听。“再叫我看见他这样做,我就把你的小孩扔进海里。”
下作的方法十分奏效,尤比果然不再嚷嚷了。他只咬着嘴唇,不情愿地瞧亚科夫这讨厌模样。亚科夫乐于见到自己的伎俩得逞。他没时间耗在这里,只迈步到甲板上——更多晕头转向的正事尚等着他做。
骑士团的同袍与库曼佣兵的将领已聚集到这艘船上,等待亚科夫的命令与给养。“船只在这停靠一天,天亮前必须回来。”亚科夫唤达乌德来,将舒梅尔数好的金币袋子分发给众人,又作出副威压模样。“下次停靠在塞浦路斯,你们要准备好至少20天的吃食和淡水。”
大家没多做停留便去了市场。等这批人走了,尤多西亚又携着她那爱人上前来。“大人,我们也需要去市场采买些东西…”少女唯唯诺诺地开口——她的爱人比她更缄默柔弱。“能请您借我们些金币吗?日后记在尤比乌斯大人账上,一同计算…”
亚科夫没等到这些话说完,就向她手里塞了一个钱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