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应该是苦夏。
荷花都恹了,这个夏一点儿也不好,她一点儿也不喜欢。
坐在池塘边,连发丝都软趴趴黏糊糊地沾在脸侧,只剩个破扇子能带点风来,这风还热乎乎的。
也罢,聊胜于无。
“荷夏,这风你可觉得舒服?”
这男人声音压的哑,听着更为难受,和那三更天就起来拉磨,拉到月亮升到当空才卸下休息的老骡似的,让人烦闷极了。
“既然是公子扇的,自然是极好的。”她投去一感激的笑,嘴角却绷不住地颤抖。
这天,可真热啊。
她又把视线投向前方,流动的水池上方盖着层厚厚的叶,叶子中间穿插着几个恹了吧唧的荷花,让人好生不耐。
什么没情趣的人会想着着这种日子出来看荷花,要她说,那还不如去冰室里冻着得了,至少会让脑子清醒点。
太阳越升越高,汗水从发间落下,跌落在石板上,滋啦一声就冒起了泡,没了踪影。
热,热,热!
好热!
这种日子怎么能出来?怎么就不能在室内歇着?天气热也就不说了,这旁边的男人更是让人难以接受。
含着肥油的肚子,被肉撑的松垮垮的脸皮上还落着汗,发黄的牙中央还镶了颗金的,看着就难受,油腻,太油腻了!
“荷夏姑娘,你看这荷花,多美,你看这绿叶,多翠!”
烦,烦,烦!
好烦!
他能不能别再讲话了!听着就让人烦!
要不是他今日说要出来,她早早就躺在竹席上和弥秋她们玩闹去了!都怪他!
“你能不能先别讲话了!”她不耐烦地转头,烦躁地踢了下地面,又意识到自己话语中的不当,不得不又缓和了语气,找了个借头:“这天气热,说多了口渴。”
“这样啊……”那人愣愣地看着荷夏,笑了一下,手又扇了起来,突然又意识到不对,停住,看着她,眼里满是怀疑:“你嫌弃我?”
“怎会?”她语气里带着自己也没能料想到的不耐烦:“我怎么会嫌弃你呢?莫要多心了。”
“你就是嫌弃我!”男人勃然大怒,将扇子丢入水面,抓住荷夏的肩使劲摇:“你凭什么嫌弃我!老子给你花钱你凭什么嫌弃我!”
“没,没有嫌弃你,公子你误会了……”这人力气大,天气又热,摇的她眼愈发的花,连最后一点力气也没有。
“你别这样,我有些站不住……”她抵挡着男人的动作,想要挣脱。
“哎哟!”
男人手上的汗贴在荷夏的衣物上,往池塘处一抛,她就滑溜溜地朝水面扑去
“啊——————”
她落了水。
男人惊慌地看着她,瘫倒在地上,使劲摇头向后退,他身上那肥腻的肉也倒在地上,随着他的动作左右摇摆:“我,我不是故意推你下水的,你,你别讹我!”
水很凉,很凉,凉的刺骨,凉的难以招架,凉的能把她冻穿。
眼侧是密密麻麻的气泡向上浮起,水里的游鱼轻绕在身侧,滑腻的身体徘徊在左右,光从墨绿天空的夹缝中透过,折射在她眸底。
她早知道就不说什么去冰室里待着了,看来太凉也是难受的……
“姑娘!”有人的声音从上方传来,随即是一道水蓝色的身影包裹着气泡朝她游来。
那身姿像鱼,游的畅快,姿态也是优雅的,散落的发在空中游起,像海藻一样漂亮,漂浮的衣袖比那水波还要美上三分。
那是来救她的仙子吗?
如果是的话,请不要抛下她,她虽是矫情了点,麻烦了点,脾气坏了点,出身也不太好,可她不想死。
她一点儿也不想死。
她还没和弥秋,和阿祢她们说再见呢。
她不想死……
“咳咳!”被人从水底捞出,她身子重重的,头发湿湿黏黏,几乎要再沉下去。
指尖死死扒在岸边,泥土卡在指缝间压着里头的肉,眼被池水压的几乎睁不开。
“咳咳……”她使劲一撑,从水里翻了上来,衣黏糊糊地贴在身子,止不住地往下拉。
抹去眼睫上的水,她抬头,看着对面那浑身颤抖的男人,他还是一样让人恶心,无论是那身叠在一起的肥肉还是那被肉没了的眼,都是一样让人恶心。
“我,我不是故意的……”男人颤抖着,肉也颤抖着,不敢对上荷夏那双冷漠的眼:“我,我为你花钱了!我花了很多钱给你!你嫌弃我我生气难道还不行吗!”
无可救药。
看着对面那团恶心至极的模糊的人影,只觉得胃里一阵翻山倒海,想要反驳也觉得头昏的很,说不出话来。
“你这样可是蓄意谋杀。”冷冽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一个人影站在了她面前,俯瞰那瘫软在地上的男人,言语里是止不住的嫌恶:“按照我朝律法,你死十回都不够。”
“你,你知道她是什么人吗!”那肥头大耳的家伙颤抖着,手指着前方的人,像是抓到了最后一根稻草,死死盯着荷夏的眼:“你可别被骗了!她就是个倡妇!做皮肉生意的!她这样的人死了也是活该!”
又来了。
荷夏身子冷的发抖,脑子却是格外的清明。
“我就算是做皮肉生意你给的钱也不够买我的命吧?几个客人间就你最穷,每次给的钱最少揩的油最多,没本事就别来。”
“本来今日就不想出门,几个客人里就你事最多,天热的鸡蛋都能熟了,你觉得浪漫我觉得烦!”
这话一口气说完,心里舒坦多了。
她长呼一口气清了清脑海里的雾,又晃了晃,眼前却是愈发模糊。
好冷。
好冷。
可是不行,她还要回去,回去找弥秋和阿祢她们……
“姑娘!”微微沙哑的少年的声音出现在她耳旁,她感觉自己突然飘了起来,世界天旋地转。
她摸着那人的脸,试图在这一片模糊,中刻画下他的脸。
“你叫什么?”
“我叫大夫,你等着!姑娘,别睡过去!”
不行,真的好困好困呀,眼睛一点也睁不开,又热又冷,头晕,想吐,喉咙里堵着东西出不来。
“阿祢……我要找阿祢……”
“谁是阿祢?姑娘!”
在她世界陷入黑暗前,她只记着那人的怀里特别温暖。
待她醒来后,她已经回到了袖云楼。
手支着身子强撑着爬了起来,她看着不远处那小小的背影,嗤笑:“这么大了还要踩着凳子才能够到柜子,小萝卜头,以后长不高可怎么办呀。”
“闭嘴。”祢生冷着脸斜看她一眼,又收了回去,在那前面捣鼓着什么。
“谁把我送回来的?”她本也想当做梦,可这还是沉重的身体和堆在旁边篮子里的湿衣服无一不在告诉她发生了什么。
“王大夫给你送回来的,她说你当时被一个男人抱着回来,不过还好,我们是妓女,自然是不用在意别的,不然你怕是得叫人婚配了去。”
“什么我们啊……咳……”她轻咳一声,强着病身子下了床铺子,裹着被子走到了祢生身旁,屈着身子看她配药:“你以后可得好好读书,别留在楼里了,我是妓女,你可不能是。”
听她这话,祢生鼓起腮帮子,有些不满,连下药的动作都慢了下来:“做妓女有什么不好的,我们都是凭本事赚钱,不偷不抢碍得了谁?”
“咳……”荷夏捂了捂嘴,止住了咳,隔着被子摸了摸祢生的脑袋,眼底晦暗不明:“是啊,若是真是这样就好了……阿祢你还太小,很多事你不懂,世界啊,不是非黑即白。”
她收回手,看着祢生有些不服气,不动声色地又换了个话题:“说起来,那个救我的男人是谁?王大夫可有说?”
“没……”祢生精确着药量,掂了掂,确定准确了才抬起头看着荷夏:“不过,她知道你想知道那个人是谁,所以她记了那个人的样子,杏眼,鼻梁高挺,长得清秀俊朗,穿的颇有风度,哦对,他腰间还有个写着唐的玉佩。”
“唐?”荷夏回想着这京城里的贵人,愣是没找到哪个姓唐的。
“我猜是唐员外家的公子。”弥秋从外头推门而入,冷眼看着站在祢生身旁的荷夏,冷着脸将她推了回去:“站着干什么?不怕再发烧一次?”
“嘿嘿……”她顺着弥秋的力道躺回了床上,顺势蹭了蹭探来额头测温的手,依赖道:“这不是有姐姐你嘛……”
“早就与你说了,今日外头热,出去连蚊子都能被烫死,你偏不听,这下好了,差点连命都没了。”弥秋的脸冷冷的,说出的话也冷冷的,可是她眼底却是通红的。
“你这样,我可怎么办呀……”她带着哭腔,齿死死咬住唇,眼里的泪不停翻滚:“我可怎么办呀……”
见她这般,荷夏心里半是心虚半是酸,只得求救似地看向祢生。
“唉……”祢生还是走了过来,挑开来话头和弥秋的眼泪:“说起来,这位唐公子好像也来过我们楼里。”
“这样吗?我好像也曾见过!”荷夏对祢生投去感激的目光,脑海里却在过着人。
她对这人有些印象,似乎是位高风亮节的人。
下次来的时候去见见他吧?
她这样期盼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