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官快步行来,身着靛蓝色圆领大襟长衣的高阶女官服制,下摆及膝,庄重又威严。
女官近前来,方烬才看清她双眉紧蹙,神情严肃,嘴角下撇一派不赞同之色。
“简公公,宫女犯错,自有我这个统领女官来教习约束,缘何需要公公在这烈日之下处罚她们?”
“更何况,她们年纪尚小,都是刚进宫不久,就算犯错也该以引导为主,公公怎能让人跪在这人来人往之地,互相掌掴。”
“如此刻意欺辱,实在不妥。”
孙尚宫本来是要回尚宫局的,途径岔道突闻有人嚷着对食、丑东西之类的话,唯恐是太监在为难不懂事的宫女,匆匆而来就见简公公要将一名貌美宫女拖走。
心下了然,怒气与屈辱之感腾起,刘内监仗着自己义父是高厂公,为满私欲,逼迫年轻漂亮的宫女给他做对食,不知祸害了多少无辜生命。
这小简子也是个狗仗人势的,助纣为虐一把好手,孙尚宫每每遇上求到她这里来的宫女就觉得心内难受。
偏偏如今大内是司礼监说了算,她只是个空有虚职无实权的尚宫,心有余而力不足。
“我说孙尚宫,你若管不好尚宫局咱家便让师傅换顶用的上去。”
“几个丫头片子这般不长眼,打碎了贵妃娘娘喜爱的玉瓶,不狠狠地罚一罚怎会知道错?”
简公公看清来人,却并未见多慌张,嘴里振振有词,复而又用质疑的看着孙尚宫。
“莫非孙尚宫是想包庇她们不成?”
“那咱家只好将此事告知师傅,好好的正一正宫规。”
孙尚宫为人更爱实干,少了些弯弯绕绕,明知简公公故意拿刘内监出来堵她,也说不出什么有力的分辨。
只能硬邦邦道,“我绝不会包庇任何一个犯错的宫人,但简公公不仅折辱人还想强行将人充作对食,宫规里可没有这一条。”
简公公不屑,“宫规没有又如何,师傅在高厂公面前得脸,要一个宫女做对食难道还不成?”
“不如咱们到厂公面前问一问他老人家?”
孙尚宫暗自懊恼,这简公公根本不怕她,她讲宫规,对方搬出高厂公来她便无可奈何。
正僵持间,旁边的小兰突然出声,“咦?”
“这是玉吗?怎地里头不一样?”
孙尚宫扭头去看,只见小兰将玉瓶碎片高高举起,对着阳光仔细端详,眼中似有不解,“奴婢也擦拭过不少贵人屋中的玉器,好似贵人屋里的玉要比这个通透不少呢?”
小兰一脸无知懵懂地向简公公发问,“简公公,您是不是拿错啦?要是给贵妃娘娘知道您弄错她心爱的玉瓶,可要生气的。”
简公公自小兰细看那玉瓶时便神色慌张,听她这么说,便知她没见过世面,没有分辨出来。
赶紧朝后头站着的太监使眼色,那太监上前一把夺过小兰手中的玉瓶碎片,又将地上的飞快捡起,用衣摆兜住抱在怀里。
简公公稍安,训斥道,“乱说什么!咱家怎么可能弄错给娘娘的东西,这就是玉!”
简公公的话唬得住见识少的小宫女,却唬不住掌管尚宫局的孙尚宫,孙尚宫瞄一眼那玉,便知有异,漫不经心开口。
“最近司珍总与我说,她例行检查宫中库房时,发现很多物品都有些旧了,琢磨着也该拿出来清理翻新。”
“简公公这玉瓶不若一并给了我,带回去说不定还能修补修补。”
简公公心一跳,这玉瓶是他偷偷要拿去换的赝品,真品还好好收着呢。
他不过是看到宫女貌美,临时起意才说玉瓶被她们打碎了。
若拿去给司珍修补,岂不露馅。
“不必了,贵妃娘娘喜爱的玉器多,恐不会记得这一个,咱家自会拿去处理,就不劳烦孙尚宫和司珍费心了。”
简公公赶忙拒绝,却又觉得闹了半天什么都没办成,这一个个的不停跳出来坏他的好事!
眼神在几人中轮一圈,最终停在缩于同伴怀里的貌美宫女身上。
小兰见状,忙高声开口,“呀,此处可是离歇芳阁不远?都这个时辰了,贵妃娘娘午歇起来是不是得朝这边回宫?”
“简公公,您还是快些走吧,若被娘娘看见碎玉瓶,可不好呢!”
此时确不好再动手了,简公公暗自咬牙,宫中时日还长,且等着吧。
最后看一眼不敢与他对视的貌美宫女,不甘心地走了。
见人走远,众人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却又都奄奄的提不起什么劲。
如今女子在宫中生存竟这般的难。
只一个稍微得脸些的太监便能钳住她们这么多人。
不知来日又该如何。
小兰倒还是那副没心肺的样子,拍了拍手上的泥,欢欢喜喜地说,“终于走了,云儿姐姐,快起来吧!”
扶起终于逃过一劫的云儿,又冲着孙尚宫一礼,“多谢孙尚宫为我们解围,还累得您得罪那简公公,若是他回去向他师傅告状,只怕…”
孙尚宫闻言摆手,“无妨,司礼监与我尚宫局作对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到底是正经考进来的女官,有官职在身,他们不能对我如何。”
又转头对着站都站不住的云儿道,“你却要小心了,被他盯上只怕日后没有好日子过,他不会就此放弃的。”
云儿刚放松一点的身子紧绷起来,看着像是又要落泪。
小兰在旁安慰,小心询问孙尚宫,“若我们也有官职在身,是否可以免受其扰?”
“这倒是个办法,”孙尚宫眼神一亮,“不日陛下便要出宫去国寺祭祀祈福,仪典后便有一场女官考核。”
“不如这段时间你们便常来尚宫局,我若闲暇,或可指点你们一二。”
当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阴霾散去,几个小宫女有些雀跃,却仍惦记着这里是歇芳阁附近,不敢高声欢呼。
纷纷朝孙尚宫拜谢。
夏日鸣蝉吵闹,若是想办法打去,便可获一时安宁,若打之不尽,秋天总会到来。
只是人始终不能放弃为自己拼搏。
方锦远远地看完了这一场深宫中的欺凌与被欺凌、“强者与弱者”、男子与女子间的博弈。
权力是个好东西,尤其是在世间公理已无法保护自己的时候,掌权者永远占据高位。
她经历了惨痛的代价才明白这个道理,而那名叫小兰的宫女,又是经历了什么,方才有如此作为呢?
方烬目送她们互相搀扶着远去。
地上还留着被抠挖过的痕迹。
*
两日后锦衣卫卫署,方烬书房。
“这茶真不错,大人升了官就是好,连带着我们也能用上些好东西了。”
李千户捧着茶盏,笑眯眯地感叹。
吴慵不懂茶,但听李千户这么说,也学着品鉴,咕咚咕咚几口下肚,却没喝出什么大不同。
吐出嘴角一片茶叶,不解道,“好在哪里?我怎么喝不出来?”
李千户名叫李修文,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听说家中原是打算叫他科考读书的,不知怎的做了锦衣卫。
在方烬来之前一直任职百户,虽说待遇不差,但也鲜少有名贵的东西送至眼前。
好容易有机会喝上这等好茶,恨不得坐方烬这儿品上一个时辰。
看吴慵端着那已然见底的空茶盏闻来闻去,李千户的心简直在滴血,“哎呀呀,茶不是你这么喝的!”
“得品,得品呀!”
李千户脑袋上火的教了半晌,看吴慵始终一副无知无觉的模样,遂放弃,“牛嚼牡丹,牛嚼牡丹啊!”
吴慵挠头,开口说出自己的感受,“还是白水更解渴。”
说着将杯盏一搁,颇为嫌弃,“这茶香倒是挺香,但需用滚了的水泡开,我打完拳必得要八个海碗那么大的盏子喝水,不知入口得等几时。”
“我实在品不来,”吴慵摇头,看向李千户,“不若大人给我的那份你都拿去吧!”
“果真吗?!”
李千户方才还捶胸顿足甚觉可惜,这会儿立刻支棱起来,“如此,便谢过了!”
吴慵摆摆手,毫不在意。
“从前秦帆跟我说你是个茶痴,我还不信,如今看来,秦帆说得一点不错。”
上首,方烬终于从书案中抽了身。
“还是沾了大人升任佥事的光,方才有机会品鉴一二。”
“那送礼的把门槛都踏破了,锦衣卫这地儿何曾这么热闹过。”
李千户提起如今锦衣卫的热闹就高兴,隔壁柴良只怕嘴都要气歪了。
“多亏大人把那几个公子哥扔给戚阳,否则我还真是没点松快的日子。”
李千户笑得见牙不见眼,看眼方烬手里的信问道。
“说起来,秦帆也该回了吧?”
“信上说明日便到京城。”
此次黑云寨众人落户一事非常顺利,有宸王世子奉旨剿匪在前,又有锦衣卫亲自督办,即使黑云寨众人情况特殊,当地府衙也不敢不用心。
“明日就到了?大人莫不是许他回京之后给他升官,怎这么着急?”
吴慵真心发问。
“他说淮山一事办得圆满,等不及要回来。”
方烬将信叠好,端起茶盏呷了一口。
“秦帆这小子,确实成长起来了,”李千户颇为感叹,“想当年第一次见他,他还是个愣头青,做事只凭一股冲劲。”
说着看了眼吴慵。
吴慵顾着叫人把茶换成白水,没注意李千户的眼神。
李千户暗咳两声,接着道,“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拉练,一门心思扑在公务上,专挑那些平头百姓的案子办,还说要为他们申冤。”
“一个小旗,却立了指挥使的志向。”
“虽说有些天真吧,但也确实触动了我们这些早没了盼头的老一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