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不像他啊!倒有些像大人。”吴慵仔细回忆起刚认识秦帆的时候,“你瞎掰的吧?”
李千户从冒着热气的杯盏后面白吴慵一眼,“他刚进锦衣卫时就在我辖下了,我能不知道他什么性子?”
“再说了,大人哪里有愣头青的气质,我看这点跟你更像才对。”
吴慵接受不了有人这么形容方烬,果断揽下,“对,确实像我!”
李千户,“……”
“不过你这么一说,那恨不得把自己累死的办事态度,确实有几分大人的影子。”
李千户吹吹杯面漂浮的茶叶,幽幽看了眼方烬。
方烬手里在整理近月的卷宗,扬了扬毛笔,示意李千户继续。
“遥想那时他才刚进锦衣卫,时间过得可真快。”
“本来一切向好,可后来不知怎的,他像是受到什么打击,人突然消沉下去,我甚至以为他要主动退出锦衣卫。”
“好在最终他没有放弃,慢慢磨出了现在的性子。”
“也多亏了大人办起公务来比他还拼命,或许正是看着您,他如今才又恢复了些当年的意气。”
吴慵与秦帆相识许久,但也是一起跟了方烬后才真正熟悉起来,“从小我娘就教我,有事不能憋在心里,会憋出病来。”
又想到自己已经错过了安慰同伴的时机,遂把目光投向李千户,“老李,你有关心过他吧?要是没有我就把茶叶留给秦帆了。”
“……”
李千户又是一个白眼。
“我与他聊过,他说是家里出了事,双亲自此行动不便,才来投的锦衣卫,弟弟还要上书塾,都指着他呢。”
“许是那会儿家里压力太大,他才一改从前。”
李千户谈起这段过往,免不了再次感叹现在一切都好起来了。
想来多年过去,秦帆如今已是百户,俸禄翻了不止一倍,家中状况也应该有所改善。
“他没说为着什么才出的事吗?”吴慵此刻迫切想知道同伴的遭遇,好在以后给予开解。
李千户摇头,“具体的,他不愿说,我也就没问。”
说着意识到什么,抬起头郑重叮嘱吴慵,“你可不许去问人家啊!说不定是他的伤心事,咱们只默默关心就好了。”
吴慵似遗憾,但又想自己现在和秦帆关系比以前好了许多,可以用别的方法帮助他。
面上神情变来变去,看得李千户忐忑不安。
书案后,方烬在听到秦帆家里出了事的时候便已停笔。
她欲谋事,自然要集结一切力量,在入锦衣卫之前,她着关娘调查过将来有可能与她共事的人。
其中秦帆的过往最为复杂,方烬知道他曾是富家子弟,家中祖祖辈辈都在大顺北边做采石生意,甚有基业。
秦帆对李千户说他是因为家中事才意志消沉,方烬觉得不尽然。
北边边境盘踞着外族,而矿脉又是大顺冶炼兵器的重要战略资源,因此历来朝廷派去驻扎的官员无一不是举重若轻之辈。
几任铁冶所在前朝的制度上不断改进、加强,方才为如今大顺精炼的兵器冶炼技术打下深厚基础。
此举不仅是为了更好的发展国力、抵御外族,也是因为矿脉开采过程中曾发生过极为严重的事故。
当年状况颇为复杂,处理此事的人在当地官员、钦差大臣、督办矿监乃至皇子之间颠来倒去,没个定数。
而致使秦帆家祖传基业崩塌的关键原因,或许就隐藏在当年那几起事故当中。
可时间太过久远,关娘也查不清楚具体经过,看来真相的揭开只能依靠当事人。
日头下沉,气温渐凉,夜风吹进房中带来丝丝爽意,已是晚膳时分。
门外戚阳提着食盒进来,“大人,饮月斋把您订的膳食送来了。”
方烬伸手接过,揭开最上层盖子检查菜色。
吴慵瞅了一眼,嗬,大人的饭量与他也差不多了。
李千户奇道,“怎的这么多?足足装了四层。”
饮月斋的食盒是特制的,一层装两个菜还绰绰有余,便用些赠送的精致开胃小食填充,卖相好又实用。
方烬盖上食盒,“最近饮月斋出了新菜色,我多买些回来尝尝,要是好吃下回请你们宴饮一番。”
吴慵和戚阳顿时笑开了,点头如捣蒜。
只有李千户不上当,嗔怪地看了一眼方烬,“大人是又要通宵看公文了吧?”
尚未有明显皱纹的脸上写满不赞同,“大人啊,熬夜伤身呐,现在您是年轻不觉得,若是哪日要成亲了,可不好说媳妇啊!”
“别像我一样,天天被我家那婆娘赶出房门,唉,这日子过得有什么盼头哟。”
李千户当真是苦口婆心,讲出自己“惨痛”的教训,希望在场的年轻小伙子们能引以为戒。
吴慵和戚阳,“!”
竟然影响这么大!
方烬,“……”
她没这个担忧。
今日方烬当值,其他人便早早散值离去。
方烬在他们走后,利落翘起食盒最底层,取出里面的密信。
饮月斋的食盒确实是特制的,正是为了行现下的方便,且只有送给她的食盒最底层有机关。
就算食盒过了旁人的手,也看不出来里面暗藏的玄机。
信上只有一句话。
淮山城外刺杀的黑衣人,背后主使乃是四皇子宇元复。
方烬揭开案上香炉的盖子,将指寸长的信纸扔进去,靠住椅背闭目沉思。
她清楚记得当夜刺杀是冲着李卓去的,她不是主要目标,言修羽也只是顺带。
说明背后主使清楚他们俩身负皇命,不好杀。
言修羽便罢了,她去淮山奉的是高魁密传的顺帝口谕,并未公之于众。
此人必定来自京城里的某一方势力,能掌控京城中人的动向。
她可以肯定自己没有泄露具体行踪,显然言修羽那晚是秘密出行,也不可能是他。
或许背后主使同她一样,一直密切寻找着李卓的踪迹,所以才能那般及时而又具体的给出刺杀方向。
四皇子…齐王么…
方烬有些怀疑。
他为何要杀李卓?是否跟言修羽找李卓的原因相同?
言修羽找李卓是为了替太子翻案吗?四皇子又与东宫血案有什么关联?
前有刺杀,意图灭口。
后有流言,是为搅动风云。
二者有什么因果……
当下朝局看似平静,实则底下不知藏了多少暗礁,若是撞上便是粉身碎骨。
方烬还有大事未尽,不可不小心。
夜色已深,案上的烛芯爆出脆响,打断了方烬脑中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
方烬睁开眼,才发现房中漆黑一片,起身去将几盏落地的烛台点燃,四周顿时明亮。
案上食盒还保有余温,方烬小心将已看完的卷宗收整到靠桌腿摆着的箱子里。
将上两层食盒里的菜取出来摆在腾出的桌案上,深深吸了一口菜香。
加了辣子的清蒸鲥鱼果然就是天下最美味的菜。
方烬小时候跟随祖母在西域住过一段时间,那里不是鲥鱼的生长之所,因此她从没见过。
后来祖父将祖母接回中原,洗尘宴中便有这一道菜,说是纳贡之物,陛下赏的。
小小的方烬还不太会吃鱼,险些被刺卡死,可她偏偏喜欢上鲥鱼的味道,非要吃。
祖母怕她伤着喉咙,便一条一条仔细地剥了喂给她。
于是,陛下奖赏祖父的贡鱼被祖父拿来讨祖母欢心,祖母又尽数给了她,御赐之物就这样进了她肚里。
方烬至今仍记得鱼肉鲜嫩醇厚,吃下去便能让人感到幸福与心安。
但也许因为是贡品,之后无论方烬怎么寻找,都找不到与那时一样的味道。
方烬从前觉得饮月斋能做大,是因为关娘主要不在菜色上发挥作用,否则饮月斋早早就得关门大吉。
但唯有关娘特意学来,亲手做给她吃的这道清蒸鲥鱼,方烬如何都吃不腻。
方烬还有好多卷宗没有看完,搬走之前,这些都得整理封箱。
今夜无眠,吃饱再战。
*
翌日清早,天光蒙蒙亮,锦衣卫侧门前停着一辆马车,吴慵和戚阳等人正有序地搬运行李。
今日是方烬搬家,他们早早就来帮忙,此刻已经差不多了。
方烬之前陆陆续续收拾了一些,昨夜又通宵整理,光是历年经她手的案件相关记录就装了整整三大箱,其他的个人物品倒是一个小箱子就搞定了。
卷宗要收录在锦衣卫入库,但方烬的习惯是跟随时间线记录案件细节,将印象最深的时刻保留下来,这样以后无论是复盘还是查阅都能看到客观、真实的内容。
吴慵曾问她,事情已经圆满结束,这些记录大约一辈子都不会再重启。
对当事人来说或许一切已经结束,可对方烬来说,他们的亲身经历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反映朝局变化,是她宝贵的一手资料。
再者,这些记录会在每一个迷茫、混沌的时刻提醒方烬方家曾发生过什么。
如一根钢针插入天灵盖,叫方烬时刻保持头脑清醒。
她用别人或“曲折”或“惨烈”的经历警醒自己绝不可行差踏错。
“大人,”吴慵将手里箱子放稳,“我这里是最后一箱了,您再检查一下?”
方烬将扎带系牢,拍拍马背,“没问题了,出发吧。”
几刻钟后,一行人出现在城心东北方向,穿过主街来到里街,在一处歇山顶的宅邸前停下。
大门并非京城特有的朱红色,那是正三品以上官员方可使用的,方府大门乃玄黑色,也不失大气磅礴。
檀木门楣高大美观,其上刻有蝙蝠、花卉图案,更显主人家的精致尊贵。
如今方烬正是新官上任崭露头角,她为避嫌,特意没有选在刚升任时搬家,府邸就更不可能在规制上有所僭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