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内共有三个主院落和若干个附属小院,互相串联形成群落式布局。
得亏是方烬勤勉,得顺帝赏识,否则短短半年又怎么能在京中最繁荣的地段买得起这么大的府邸。
“大人,您这新院子离锦衣卫署可有点距离啊,怎么不选个近点的?”
戚阳跳下马,环顾四周环境,倒是挺安静。
“你傻呀,选个离卫署近的,天天被骚/扰吗?”
“大人如今是佥事了,在卫署、乃至朝堂上都握有一定实权,再加上陛下亲赐皇宫护卫之职,谁家没个扶不上墙的子孙,这以后只要是进了锦衣卫就归在大人辖下。”
“他们能不上赶着巴结吗?你单看最近这段时间来送礼的便知,我真是头一次知道原来咱们京城有这么多官。”
李千户以掌作扇,企图扇掉满头热气。
“哦我懂了,”戚阳恍然大悟,“原来大人是躲清静来了。”
他们几人一到地就咋咋唬唬地冲进去想一睹究竟,方烬反而是落在最后的,此刻正慢悠悠跨进院中。
“你猜得不错,这条街每户都离得甚远,有什么风吹草动我可以早早躲开。”
方烬笑着接话,“地段也甚好,虽是背街,但离主街不远,以后与你们相约饮月斋也方便。”
锦衣卫署在京城西南侧,离承天门很近,她日常进宫述职打马便到了。
这处府邸她特意选了与西南相对的东北角,仍属于京城中心地段,四周达官显贵没那么密集,不至于被人天天盯着。
更有一处精妙绝伦之处,那才是她买下这座府邸的真实原因。
几人卸好行李,搬进院中,将箱子大致分类放好,院子里外已着人打扫过,如今只需将自己的东西归纳整理,便可入住。
于是方烬招呼大家伙去吃午饭,一行人刚行至院门,便有一黝黑男子推门而入。
“秦帆?你回啦?”
戚阳最先看见。
秦帆风尘仆仆,身上百户服还没有换下来。
“怎么没回去休整一下?”方烬自内而出,面带关切。
前后不过一月,秦帆面庞更黑几分,一看便知是成天在太阳底下晒着。
“回去过了,署里人说大人在此处,便想着先过来。”秦帆嘿嘿笑两声,抬头看了看方烬的新院子,“这府邸,真漂亮!我怕是得当个大贪官才能买得起。”
“少贫。”
“来得正好,走,先去饮月斋请你吃顿洗尘宴。”方烬拍拍秦帆肩膀,率先在前带路。
后面李千户一把挎住秦帆,吴慵与戚阳紧随其后,“你小子,是不是掐着时辰回的?”
“竟被你猜中了,我特意等着你们把力气活都干完了才过来敲门。”
“你小子,溜我是吧!”
*
是夜,方府屋顶上,两道黑影从房顶上窜过,瓦片发出短促声响,似狸猫轻巧掠过不引人注意。
方烬一身夜行衣,高发束尾、黑巾蒙面,其后秦帆也做相同打扮,两人在月光的映照下快速朝某处跃去。
刑部大牢。
“世子,”薛义腰胯发力重重踢出最后一脚,起身走到言修羽身旁,轻声询问,“这人说得可信吗?”
牢内四下漆黑,比人高出许多的铁窗漏隙一丝月光钻进来,照亮言修羽所处的方寸之地。
“可信,不可尽信。”
“那此人…?”薛义看了眼墙角瘫软的“烂泥”。
言修羽望着光束里飘浮翻涌的尘粒,伸手挥散,“杀了吧。”
“是。”
那“烂泥”还未来得及呼救,一声闷响过后已没了生气。
薛义松开擒住后脑勺的手,“烂泥”顺着墙面缓缓滑落,鲜红之色留于其上。
顺手抹去四周外人进入的痕迹,主仆二人转身离去。
刚踏出此间牢门,突然房顶上传来轻微瓦片踩踏之声。
言修羽飞快拽回薛义,闪身隐入黑暗,屏息凝神。
大牢正上方月光聚成的光束由小转大,后又被片片遮住,直至恢复黑暗。
方烬和戚帆两人已落地监牢之中。
潮湿阴暗的气息笼罩周身,墙角某种长尾动物闻声逃散。
腐臭之味弥散。
前后左右空无一人,隐约有说话声和酒气从牢房正门方向传来,方烬在原地静待几息,确定狱卒不会巡逻后转身往更深处走去。
两人脚步近乎落针,不知是睡着还是昏死的囚犯们毫无所察。
拐角后四下渐空,方烬在一扇木框门前站定,里面杂草堆上似乎躺着一个人,呼吸不平,蜷缩的身子时不时抽搐,梦中也不得安稳。
直到秦帆在方烬的示意下打开锁头,那人才突然被铁链相撞的声音惊醒。
入眼是两道模糊不明的黑影,瞳孔骤然紧缩,张口欲喊。
方烬自然不会给他机会,三步并作一步,拳上青筋暴起,手肘弯曲,小臂紧扼住对方咽喉。
那人几月前还富贵的身形此刻已没剩几两肉,方烬毫不费力就可以将人死死抵在墙上。
“董知州,别来无恙啊。”
方烬轻开口,犹如恶魔在耳边低语。
挣扎的人眼皮拼命撑大,眼珠颤动,借着铁窗漏进来的几缕微光,艰难地分辨眼前人。
一半没入黑暗看不清,另一边露出的瞳仁被深邃的眉骨覆盖上一层阴影,神情莫测,难以辨析。
但足够董文清认出这人就是抄了他家的锦衣卫,也是将他“美梦”踏碎的始作俑者。
那瞬间董文清浑身僵硬,喉头嘶哑干裂,发出无意义的音节。
“我的时间很宝贵,所以你的废话就不必说了。”
方烬今夜只想从董文清嘴里挖出自己想知道的东西,没空听对方狡辩求饶。
遂直入正题,“我知道你不是庐州受贿案的主谋,你不过是柴良扔给陛下的交代。”
“这么多年你们如何串联,你替他做了哪些事,我比你更清楚。”
“你之所以还睡得着,无非是知道自己马上就要被流放,一切都照着柴良事先告诉你的方向发展。”
“待到了岭南,你便再无性命之忧,柴良会保住你一家老小。”
方烬停顿,漆黑的瞳仁幽深无光,说出的话冷酷无情。
“但我可以告诉你,你所有的期望,都不会发生了。”
董文清蹬腿猛烈挣扎起来,十指抠住方烬手臂企图拉开。
可他越是挣扎,喉间横亘的力量越是紧收,整张脸憋得涨红。
可那纤长手臂始终如山一般将他整个人压在墙上动弹不得,不过片刻他已经花光所有力气。
在脱力面前只好妥协,可眼神仍在控诉他绝不会出卖柴良。
方烬早料到董文清会有此反应,之所以不在庐州逼问他,便是知道他绝不会说。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
她将董文清留给来接手的宦官时,便在等待这一刻。
毕竟,希望唾手可得时被碾碎,才最能击溃人的心理。
“你难道没有奇怪过,为何入京后不在诏狱而是刑部大牢吗?柴良为何没有将你弄到他自己的管辖范围内?”
“其实他为你争取过,可是他做不到,因为这事儿是陛下直接下旨,他根本没有时间转圜,只能借狱卒之口转告,要你守口如瓶。”
“我说得没错吧?”
“可京城乃至整个皇宫大内的管控,如今都在我手中……”
四周寂静,只有不规律的水滴坠地可闻。
方烬语气轻柔笑靥如花,像是地狱恶鬼诱哄人类。
“当然,也包括掖庭。”
董文清这下彻底癫狂,睚眦欲裂,用尽全身力气呜咽声鸣。
如垂死的鱼儿在最后一刻求生,成则活,不成则死。
上半身前倾,方烬大臂发力,董文清被迫仰起头,无法控制的口水和眼泪淌至下颚,大张着嘴拼命汲取空气。
整个人被怼在冷硬的墙上,发出滋滋摩擦声响,脑袋与脊背被大力挤压,仿佛要被嵌进墙里去。
方烬的力度把握得非常巧妙,既让董文清感受到脖颈近乎断裂的窒息,又让他保留最后一丝呼吸的可能。
人啊,若是不撞到南墙,就总以为自己的选择没有错。
董文清该做出正确的选择。
“银杏的花语是坚韧,多么美好的期望,可你在贪污受贿,压榨民脂民膏毫无节制时,有想起过你的女儿吗?”
“你应该是想到过,或许是早知道自己会有这么一天,否则又怎么会送她带有这样含义的物件呢?”
方烬右手举高,一枚金黄扇形的花穗抖落,其下的玉坠子小巧精美,一撮月光透过,使玉通体润亮。
董文清的眼珠充血暴起,血丝遍布,死死盯住光下晃荡的黄色物件,眼中再不见任何控诉,只余下不可置信和乞求。
眼白猩红一片,双手卸力垂下,身体绵软耷拉。
放弃之色溢于言表。
秦帆一直站在方烬身侧后方,他清楚看见方烬是如何对董文清步步围剿,不给对方丝毫侥幸。
董文清那张绝望的脸,实在难以和自己初次见他时肥硕得意不知疾苦的模样联系起来。
当初是他最先发现庐州某地县有欺压百姓、贪污受贿的现象,一层层查上去越查越心惊,明知道后面会是他无力抗衡的势力,他却不愿放弃。
因为庐州百姓民不聊生的惨状已经深深刻进他的脑海,他想忘记却怎么也忘不掉。
于是他试探性将这件事上报给当时还是千户的方烬,那是他在她手下半年来,第一次主动呈报如此重大的案件。
他忐忑不安,拿捏不准方烬是否会受理。
当方烬接下时,他有一瞬间的雀跃,却立马冷静下来,他不确定方烬是否只是表面敷衍他,他在锦衣卫曾见过太多这样的人,多到他心灰意冷。